北都商会竞选终于在五月二日这一天拉开序幕,竞选分两天,第一天下午在易荣会馆由各候选人在表明竞选目标,这次竞选的席位有两个,一个商会主席,一个副主席。一共有五人参与角逐。然后由商会元老级成员根据各位候选者的竞选计划,候选人背景等各方面进行投票表决,产生结果。第二天将对外宣布最终结果,并授予新主席商会公章。
其实这届的竞选实在没悬念,自黄城落马后,这主席的位子必定是陆意安的,且不说陆意安的铁路计划是个会给商会给北都带来巨大利润的计划,再说陆家在南方的影响,再加上翰家这一层,已经没人可以和陆意安竞争。
竞选的第一天过去,内部已经有了结果,毫无疑问,主席之位是属于陆意安的。结果还没公布,陆意安已经约满了,连连排到几天之后。
这天夜深之后,翰墨才回到别苑。
今天去见了霍尔,霍尔再次来到北都,是为了他和陆家的即将执行的计划。等过一阵前往南方,这个计划才得以真正实现。
翰墨在书房呆到很晚,这两天事情很多,除了晚上,他都不在别苑。
不过明日下午他在别苑,正好有空去见翰青柳一面。
翰墨拿过手杖,站起来,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缓慢而沉重,身体像是随时要倒下去一般。
翰墨扶着墙壁,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这么狼狈。走到楼梯口,左脚慢慢抬起踏在第一级阶梯上,身体却如同失去了控制,向前倒去,最终摔在了地上。
手肘狠狠地撞在楼梯上,翰墨吃痛,呼吸也急促起来。
黑暗中他的脸冷到了极点,漆黑的瞳孔透出一种痛苦。他将手杖摔在地上,手杖滚了几圈,停在门口。
“放下过往的事......原谅他吧。”
翰墨想起翰老太太对他说的话,慢慢恢复了神色,眼神却十分漠然。
月光如霜,洒落在门前。
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门边,拿起手杖,转身向楼梯再次走去。
背影如松,萧索,挺拔。
第二天清晨,别苑在鸟语中渐渐显出几分生动的景色来,枝头的花落尽,叶子却更加翠绿,毛发乌黑的堂前燕停在枝头,它们是最早返回北都的燕子,在树枝间寻找着新的居所。
用过早饭,又在书房坐到午边,翰墨才拿着手杖离开了式微院。
黍离院的玫瑰花冒出了花骨朵,花萼包裹着白色的玫瑰花瓣,就等第一阵夏雨的浇灌,它才会绽开第一片花瓣。
翰墨走进黍离院,脚下虽不停,眼神却在阿乔书房的窗户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穿过黍离院向芄兰院走去。
他走得很慢,手杖和脚下的小径发出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走得愈近,翰青柳美妙的嗓音就愈清晰。
走到芄兰院的门前,翰墨先是敲了敲门,然后伸手推开,走进去,翰青柳正站在院子里,身着水蓝色花旦戏服,脸上画着淡淡的水彩,看见翰墨,便停了下来,翰墨轻叫了一声:“二哥。”
“翰墨。”翰青柳应他,话音刚落,身边却又响起另一个声音:“翰墨。”
循声望去,翰墨才看到阿乔,她站在树下,身后摆着一张椅子。
“阿乔。”翰墨略有惊讶,便听见翰青柳微笑着说:“陆小姐是来听我的戏的。”
翰青柳似乎心情不错,仍是笑着问:“找我吗?”
翰墨点头,阿乔走上前看了看翰青柳又看向翰墨道:“那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后了。
翰青柳望着阿乔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翰墨,似是所有所思地低喃:“怎么不像……”
“二哥说什么?”听见翰青柳低喃,翰墨看向他。
“没什么。”翰青柳回神,“找我什么事?”
“是祖母。”翰墨望着他,眼神里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祖母的病情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
翰青柳嘴角的笑意散去,涂着白色水粉的脸显出一种痛苦的神情,却又迅速地被淡漠掩盖。
“祖母想和二哥你见个面。”
“我说过,再也不踏进那扇门。”翰青柳抬头看着院子里的那棵翠绿的树,声音平静。
“二哥。”翰墨轻叹一声。
翰青柳不语,仍是望着那棵树,浑身透出一股悲伤的气息。
站了一会儿,翰墨走到门边,也不回头,道:“无论二哥去或不去,今天下午,我都会安排好车。”
说完翰墨便出了芄兰院,留下翰青柳一人在院子里,静静地站着。
翰墨沿着小径慢慢走着,推开黍离院的侧门,翰墨走进去,走了几步却下意识地往左边看去。
书房的窗户开着,阿乔伏在窗沿上,目视前方,出着神,连院子里有人都没注意到。
直到绿衣走进书房,轻轻叫了一句“陆小姐”,阿乔才把自己从思绪里抽离出来,抬头就看见了翰墨。
翰墨正看着她,阿乔向他点头示意,翰墨也点头回应。
然后翰墨便又继续向前走着,出了黍离院。
这阵子翰墨和阿乔之间有些奇怪,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阿乔却觉得,好像两人多说一句话,就会多出些什么。
过了晌午,吃过饭后,翰墨便让赵挚安排好了车停在别苑门口,只是一直到下午未申之交,翰青柳还没出现。
赵挚去式微院的时候,翰墨正在和程炎商讨事情,赵挚进去道:“三爷,二爷到现在都没出现,车子还要停在门口吗?”
翰墨手里写着东西,也不抬头,回道:“继续等。”
“是。”赵挚应下又离开了式微院。
这一等又等了好几个钟头,吃过晚饭,翰青柳才出现在前厅。
赵挚迎上前去:“二爷,现在出发吗?”
“走吧。”翰青柳轻声道,眼神满是无奈与痛苦。
一路畅通无阻,翰青柳看着车窗外朦胧的景色,他已多年没见到外面的风景了,好像并无改变,一如当年,华灯璀璨,繁华奢靡,可愈是这样就愈透出几分落寞。
车子缓缓停在翰府前,天色已经黑了,翰府门前除了挂着的两只灯笼,再无其他,平日里气派的府邸在夜色中略有冷清。
大约是听见门外的汽车声,大门缓缓打开了,出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提着灯笼迎上前来,看见翰青柳时竟流下两行泪,声音也略有颤抖:“二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翰青柳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感概的神色:“老管家......”
老人是翰府的老管家,前几年卸了管家的活,留在翰府颐养天年,今天翰青柳回来,是翰老太太让他来迎接的。
“二少爷,快进府吧,别让老太太等急了。”老人一边抹着泪,一边引着翰青柳向前去。
翰青柳走了两步,却停住了,看着翰府的大门,双手不自觉地就握成了拳。走在前面的老管家转头发现翰青柳没跟上来,便唤了他一声,翰青柳微征之间还是跟着一齐进去了。
走在熟悉的院子里,翰青柳并没有觉得怀念,心里反而泛起一种莫名烦躁的情绪,他疾步走着,无视看见他时脸带惊讶的丫头小厮的问候,一路到了翰老太太的房间门口。
“二少爷,您进去吧。”老管家替他推开门,从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
翰青柳提步进了房间,关上门,房间里很安静,透过珠帘,可以看见里间的床。
这里的摆设都是按照金陵尹家布置的,翰老太太是南方宁州人,也许因为她是南方人,性格也特别温柔。翰青柳记得小的时候,他是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老太太带他去看戏,去寺庙祈福,去郊外踏青,翰青柳小时候最喜欢和老太太呆在一起,翰老太太对他来说不只是祖母,更是母亲。
翰青柳揭开珠帘,缓步走进去,里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清流?”
翰青柳顿住,床上的翰老太太又叫了一句:“清流。“带着哭腔。
“祖母……”走到床前,翰青柳早已泪流满面,他跪在床边,身体颤抖着,“祖母……”
“清流啊……”翰老太太艰难地睁开眼看向翰青柳,右手摸到他的脸,眼泪不断地从那双枯灰色的眼睛里流出,神情时而悲伤时而喜悦,最后转为悲伤的满足。
“清流,怎么到现在才来看我这个将死之人……”眼泪流过翰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颊,她不再是那个平日里温和平静的老太太。
翰青柳双手握住翰老太太的手,发现她的手已经瘦如柴,心中的悲伤之情更甚,除了流眼泪,竟说不出一句话。
翰老太太不停地叫着翰青柳的名字,眼泪不停淌。
翰青柳听翰老太太叫着“清流”,张了张嘴,那句“祖母,我早已不是翰清流”却是怎么也说不出。
“清流......扶……我起来。”翰老太太轻拍着翰青柳的手背,翰青柳闻言连忙站起来坐在床边慢慢扶起翰老太太,在她身后垫了一个枕头。
翰老太太靠在枕上,想看看已经十年没见的孙子,眼前却是模糊的,依稀看得见他的轮廓,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孩子……这些年......过的好不好?”翰老太太靠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问道。
“......一切都好。”翰青柳拭去脸上的泪痕,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好……好……”翰老太太喘了几口气,眼睛眯成一条缝。
“祖母过得可好?”
“好……我也过得好……”翰老太太轻咳几声,“就是......想……你这孩子。”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翰青柳道:“是孙儿不孝......”
翰老太太笑了笑:“这……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就是你……”
“所以啊......我知道你会回来......”
翰青柳流着泪,说不出话。
“翰家的孩子……都很倔,最倔的就是你啊,这一走……竟真的再没回来……”翰老太太说话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似乎都会被呼吸掩盖。
“祖母……”翰青柳止了泪,眼眶通红,心下凄然。
翰老太太不住地咳嗽,翰青柳忙轻抚她的背,担忧问:“祖母要喝水吗?”
“不用。”翰老太太平复下来,握着翰青柳的手,“这些年……我时常……在想……如果……在你小时候......不是我总......是带你……去听戏,事情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如果……在你爹……手下……救下那孩子,事情……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翰青柳沉默不语,眼中布满血丝,神情又慢慢恢复了漠然。
“但……你现在……平平安安,我就……放心了……”
“清流……你走吧……走……吧……离开翰府……一世……平安……祖母……也……能……含笑九泉了……”
翰青柳伸手抱住那枯瘦的身体,纵容他,保护他,疼惜他的祖母,身上那种温暖的气息仿佛在一点点离散,变得冰凉而陌生。他的眼泪再次落下来,打在青色的长衫上,晕开一朵墨青色的花。
“孩子……”翰老太太眼眶中含着泪,想抬手拍拍她最疼爱的孙子的背,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似乎是感到生命在逐渐的消逝,翰老太太望着床上挂下的流苏,眼前朦胧,光明一点点地被摄人的黑暗吞噬。
“清流……走吧……走吧……走吧……”翰老太太用尽力气去推翰青柳,翰青柳松开她,眼泪不住地流:“祖母……让孙儿再陪你一会儿……”
“走吧……清流……走吧……”
翰青柳扶翰老太太躺下,翰老太太便把眼睛闭上了,不再看他。
“走吧……走吧……”
翰青柳看着翰老太太,站了起来,“祖母,孙儿祝您以后一切安好。”
以后,无论天上人间,都要一切安好。
翰青柳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擦去眼角的泪:“祖母,青……清流……走了。”
翰老太太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翰青柳转身慢慢向门口走去,一步一步,如同走在刀尖上,十分煎熬。
行至门边,翰青柳停住了,往里面看去,站了一会儿,眼眶再度热泪盈眶。
里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仔细听,就会听见,那是“一世平安”。
一世平安。
一世痛苦而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