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包正推着轮椅，孔雀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
包正深吸了一口气，说：“真可悲，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是你，可惜有些话，我还只能跟你说。从确定公孙泽就是你所说留给我的那个帮手，我就一直希望能走进他的内心，让他相信我。可惜，我一直不知道公孙泽在想什么、想做什么、在忙什么，直到他拿出他的中医战略。
我们去抢今年德城最大的医药订单，但我们没有工厂，也没有生产能力——可是他好象并不担心。收购瑞鑫本来应该是我们的解决之道，他却把它改造成高端的科研机构——只是把它的处方及制造工艺复制给了我们其它几处的工厂。
奇怪之处就在于，孔雀集团此前从未涉足医药业，我们没有疫苗的生产能力，却居然有很强的制剂能力——先进的设备、熟练的现成工人和分散几处但综合产能应该不错的工厂，只是不能生产药品——那么你们一直在生产什么？
结合之前看到的那些大规模的天然农场，我有了一瞬间的灵感，这灵感来自公孙泽的中医战略——从种植、提炼、制剂、成品、到销售，这是中药的标准生产流程——刚好也是毒品的。
我一直奇怪，孔雀集团再利害，三十年的超常发展还是太引人注目了。从我到的第一天我就在想——孔雀的发展动力到底是什么？它外在炫耀的成绩已经令人叹为观止，但要想推动这样的奇迹，它至少要在水面下储备六到七倍的更强能力，才能推动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保持这种常胜光环——外在冰山那一角越大，在下面支撑的不见光业务的利益越可观，到了孔雀这样上百亿规模的事业，我能想到的支撑也就只有毒品这种黑暗生意了，毕竟是一本万利啊！可是，随着你的事故，这个见不得光的黑暗生意可如何继续？
公孙泽实在是个天才！他的梦想居然是，打造一个新的中药帝国，来取代这个毒品帝国，让孔雀真正可以在阳光下起舞，再把这只纯洁的白孔雀交到我的手上。医药健康是一个永远不会萧条的产业，因为对生命和健康的关切注定是人类永恒的课题，而这一市场无关盛世乱世的亘古昌盛，是一个巨大的市场量级的保证；而他瞄准的高端生物科技、基因、药理标准等课题，则是为孔雀提供高利润、高门槛保护的市场空间。这一切的实现，可以充分利用我们现有的资源和设备——只要转一个方向，就可以造福于社会，孔雀就成了白公主。多么天才的构想！
一般而言，这样的转变还有一重巨大的阻力应该来自你的老团队，但除了吴天，其它人居然毫不抵抗地配合公孙泽完成了转换，哪怕因此被清洗出管理层——这本来应该是最难的一点，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就被公孙泽做到了？不要说吴天，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回想，却不难发现，你一出事，所有当初介入毒品生意的人应该都能意识到，这个生意难以为继！即便公孙泽不出手，我是否有能力继续你这一模式、是否能在你没有安排交接的情况下接盘你所有的资源，尤其是必要的地方保护和销售渠道的网络，这的确是一个胜算很小的局，所以他们最忧心忡忡的反而是如果安全地退场——公孙泽的调整计划恰恰帮助他们获得最后一次‘洗白善终’的机会，他们何乐而不为？因此，他们才会全力支持、至少在公孙泽大刀阔斧的调整下保持沉默。
所以，公孙泽之所以敢这样以闪电战的方式迅速切割这块集团最核心的业务，就是他看准你的突然离场让整个旧部群龙无首、没了方向，大家不知道你到底希望他们怎么做，吴天虽然跟随你很久，公孙泽虽然之前并没有具体参与这块业务，但公孙泽的威望和你对他的倚重，是吴天无法比拟的。所以，公孙泽就借用了这个时机，快速完成业务、人员、架构的整体调整，等吴天反应过来想阻止，甚至一部分旧部想翻盘时，一切都成定局。
而公孙泽的一系列动作这样高效自然、成竹在胸，是因为他曾经为了这个作了很久的规划，这一切是他的三段休假的时间告诉我的。
第一次离开在2004年，是他发现你居然在杀人——那时他不过是下级公司的职员，没有机会接触到集团的核心机密；第二次离开是在2007年，他已经被你调回总部做到副总裁，那时他应该在你有意无意地允许下，介入到集团的核心业务，也就是毒品交易中，这导致他第二次对你信心崩溃，选择离开；第三次离开是在2010年，这时他的职务已经是执行副总，他不仅了解集团的全部业务，同时他可以跨业务推动一些架构变革。我想，那时的公孙泽一定梦想着帮你改变这只乌鸦般的黑孔雀，所以应该在那时，他就有了这样变黑为白的设想，我想他一定兴高采烈地去跟你沟通，结果当然是被你断然否决——这导致绝望的他第三次出走，当然，还是没能逃出你的手掌心。
此前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公孙泽为什么这样小心谨慎地瞒着我，千方百计地不要让我知道？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把他的三次离开串在一起想，我才想明白。他的正直既然让他无法接纳一个可以为了利益杀人越货的你，更无法接受一个为了利益可以组织长期黑色交易的孔雀集团。而他之所以瞒着我，就是怕我也同他一样，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接受这个如此肮脏的商业帝国，而他自认为他有责任在你不在的时候，要保证这个产业能顺利交接到我的手上，他怕我也象他当年那样在得知真相后愤而离去。
所以，你对他的评语太深刻：他的确正真得近乎天真，他一定无法想像，我们包家的男人对黑暗和邪恶有着怎样的忍耐力，甚至创造力。不过，说来可悲，现在我能留在他身边，恰恰是因为他这份盲目的信任。所以，他不想我知道的，我一定‘不要’知道，这样在他面前，我才是‘安全’的。
我一直不想与你交手，从小时候你抛弃我母亲我就知道你不过是一个杂碎，我可以照顾我母亲，我们不需要你，所以三十年来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兴趣；你出事后发给我文件让我来接手你这个烂摊子，你都没有一句提到我母亲、表现出你一点点作为人类应有的基本人性，这也是我母亲至今拒绝跟我一起来德城的原因，所以，我对你现在的样子不会有一丝的同情；即便到德城之后，我不想探究孔雀集团过去的任何秘密，因为我对你不感兴趣——无论你有多成功、多阴暗、多黑暗，我都没兴趣知道。但是，最后阴差阳错，我们还是得交锋。
如果有一点出乎我的意料，就是当我发现你的最后十年是公孙泽陪你一起度过的，他那么单纯、那么正真、那么优秀，让我对你的个人生活不再质疑和反感，可惜这一点点好感被你自己的邪恶、被视频里的真相给击碎了。所以，归根到底，你不仅是个杂碎，你还是个魔鬼。我真想把你从这里推下去，看你的身体摔碎后，是不是每一根骨头、每一个渣子都是黑色的？
不过，我现在向往光明的世界，我相信公孙泽的作法是正确的——对你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黑暗帝国被我俩改造得面目全非，成为阳光下造福社会的孔雀集团。我相信，那时来自社会的每一声赞叹都是对你的莫大讽刺，我们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对你的绝对背叛，你一定要活着看我们打造这个新的孔雀王朝——那里没有一丝一毫你的血液基因，全是背叛。
另外我发现，你最怕的是报应：这是为什么你会用孔雀胆这么灭绝人性的手段来对付杨家窑——因为老支书骂你的那句话触怒了你；这是为什么你会让毫无经验的南枫为公孙泽做手术——因为你怕你在方天龙身上所做的恶会报应到公孙泽身上去。
我一直想不通，那么好的公孙泽，你为什么还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对待他？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很不幸作为你唯一的儿子，我这一辈子都将守在公孙泽身边，保护他、陪伴他、补偿他，因为这是命运对你的报应。我愧受了，非常愿意服从这种安排——并且内心深处，充满感激。”
孔雀王没有表情的脸木然对着远方，不带一丝人的气息。
周日的午后，爱来不爱，两人相对而坐。包正递给他一份文件，公孙泽随手翻看着，有些意外地发现居然是一份为他新拟的劳动合同，没有那些附件，离职期是通常高管应有的三个月……公孙泽低头注视着，没有说话。
包正笑道：“那个，薪水也有20%的涨幅噢！我这算不算诚心诚意挽留您这济世良臣呢？”公孙泽没理他的玩笑语气，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问：“为什么要我签这个？”包正道：“如果薪资涨幅不满意，我们可以再谈。”公孙泽淡然一笑：“我考虑一下吧。”随手将将文件收起。
包正很随意地问：“从来没问过你，你家在哪里？你想回去看看吗？也许可以安排一次出差，我陪你一起回去看看。”公孙泽随口答：“我没有家。”好象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他的声音里，甚至都没有一丝寥落。没有家、没有亲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没有家却还是想回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包正注视着他的眼神愈发深邃：还好，从此以后，你有我。
他变戏法一样，从脑后掏出一枚白纸折的郁金香递给公孙泽：“送给你。”
又来这套！公孙泽随手接过，无意识地摆弄着，发现上面好象有字，便用手抚平了，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话：“若爱请深爱，若离不远离。在意不在意，心要在一起。”不觉微笑着问：“你写的？尽管不过打油诗的水平——勉强通顺。”一边却若有所思地任目光飘远。包正猜中他的心思，代他说道：“是不是又想转送给sherry？”公孙泽低垂着眼帘，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用手反复抚平着那纸，好象想让字能看得更清晰。
包正察觉他内心的伤感，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还计划跟你的女神表白吗？从四月一日到六月一日，你就能确定你爱她吗？还是，你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公孙泽无言地笑笑，转头望向窗外，象是在问自己：“你说，到底什么是爱？”
包正注视着他，认真地带出少有的真诚，轻声道：“是心有灵犀，是休戚与共，是能成为更好的自己，是错过就再也不完整的人生。”
公孙泽沉吟着，象是在内心里复述，倏忽一笑，问：“你有过吗？”
包正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微笑着眯起眼睛说：“是，我很幸运。你，想要吗？”
公孙泽转向窗外自由飞过的鸽子，久久不语。
包正也转向窗外，不知是看窗外过往的行人和风景，还是注视着玻璃上反射出他的身影，沉默的目光中透出谜一样的深邃和危险的坚定：其实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只要你留在我的生命里。我从不介意现实是黑暗的夜，还是晨曦的光，我从不介意作黑夜的一部分，也不介意在迎接晨曦时留给时间一个黑色的背影。黑，从来不止是诱惑，那同样是我注视你的眼睛，有你在我的生活里，我的心灵才见得到阳光。而你，只有在我的阳光下，我才可以安心守护。
你，走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