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不成熟在大学里表现极为明显。
二十出头的年青人是不懂得韬光养晦的,在同学之中看到谁不顺眼,对谁有意见,那可是毫无保留,劈头盖脸一吐而快,如果是遇上了情敌,更不待多说,三个字:操场见!
可是一旦进入社会,落入了职场,你便发现人人皆罗网,事事皆机关。谁也不敢得罪啊,谁知道这小子有啥靠山,谁知道这小子哪天混好了,高升了呢。谋生的路上,多一个敌人就是少一条活路,还是以和为贵。没有了刀光剑影的江湖,还是******江湖。不能见驴就骑,但是见马必拍。
偶尔夜半酒醒,醉眼朦胧,洗一把脸,再洗一洗镜子,看看自己活得个熊样,离当初的梦想也太远了,这路也越走越偏了。
于是,不禁怀念起大学里的单纯友情,那是真的毫无利益关系的,那是真的“既见君子,我心则喜,我心则休”的。
我在大学里就有五位好同学,陆飞,叶然,薛文,戴言梅,李玉兰,算上师姐柳合燕、小师妹薛梅的话,总共七人。现在还经常联系见面的,除去戴言梅。
陆飞,叶然,薛文,我们四人一入学就是住在一个宿舍里的,其中薛文和李玉兰恋爱发展得早,所以每天早出晚归,彼此话说的少了点,至于叶然,他是个书呆子,他的对象就是图书馆里的一张桌子,他每天都去见它,而且一坐就是一天。
剩下来,就是我和陆飞两人了,我们俩一起去上课,一起去逛胡同,去爬西山,一起喝酒,一起唱歌,感情好得像是梁山兄弟了。
所以他的故事,我知道的多一点,他在我们当中是最早有故事的,就先说说他的故事。
四年前,我们几个都毕了业离开学校。
突然撒手没人管了,我们心里都空荡荡的,所以住的相离不远,都在学校附近。因为恋校的缘故吧,在北京飘荡,辛辛苦苦地讨生活,晚上回到学校附近,虽然不是家,感觉还是舒服一些。陆飞和叶然,在学校西门合租了一个两居,陆飞住南卧,叶然住北卧。薛文和李玉兰住在旁边的一个小区。我和戴言梅住在南门的一个稍微好一些的小区,与他们隔着一道地铁。
这样,每天晚上下了班,我们会凑在一起吃饭;到了周末,酒足饭饱之后,还要去ktv唱唱歌,然后就回到谁的家里打打牌,赌的也不算大,最多一晚上不过输个四五百块钱。困了就随便在沙发上睡下,同学这些年情同兄妹,也不用避嫌。
那时候,我们都二十四五岁,花的比挣得多,从来没有考虑过将来要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似乎那些事离我们都很遥远,一边说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一边浑浑噩噩得过日子。
我们原以为,我们会每周末都这么聚在一起;我们原以为,我们会一直都这么快乐下去。可是我们没有发觉,我们一天天的变老了。
北京的春天来得快,走得也快,前后左右不过十多天的工夫。一抬头,树枝发芽了,一抬头,花都开满了,再一抬头,树叶如掌,骤然入夏了。
就在这春风沉醉的一天夜里,大概凌晨的四五点钟,陆飞做了一个噩梦,惊出了一身哗哗的冷汗。梦魇的折磨,让他窒息恐惧,艰难地醒来后,半天惊魂不定,仿佛挣脱了地狱深潭,死而复生一般。
他在床上傻坐了二十分钟后,才下床去洗了洗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走出洗手间,他看见叶然的房间亮着灯,看样子叶然已经起床了。
说起叶然,他倒是我们当中最奇特的一个,我们这些学历史的,是最难找工作的。毕业之后,他倒一点不着急,反而在家里呆了足足一个多月了。眼看身边的同学,从大四下半学期就开始四处奔波,城八区的招聘会一个个的跑,简历一份份的送,得到的却是一份份的失望。最后也不管专业对口不对口,但凡能挣一份工资,吃上饭,交上房租也就行了。先安身吧,至于立命,那以后真的要看命了。
一个月的冥想后,他决定接受老师的建议,学校也破例让他做了助教。他确实也有这个资格,以前当同学们拿着阳明先生的“四句教”夸夸其谈的时候,他已经默不作声地从《四库荟要》里找出来安定先生的《周易口义》《春秋口义》,慢慢地研究了。
坦白的说,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所遇到的人当中,他是我最佩服的一个,像他这样埋头做学问的人,这条道路最合适不过了。他的优点是书本上的文字过目不忘,缺点是对身边的俗世毫不留意,他的这个缺点对陆飞的爱情悲剧,多多少少负有一些责任,后来对他自己也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陆飞头发湿淋淋的,走过来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水滴滴答答浸湿了他的上衣。
叶然惊讶地看着他,停止了他的早课,把书放在床上。
“怎么了?”
陆飞愣愣地望着窗外,外面天还黑着,茂密大杨树遮挡了视线,间隙里可以看见橘红色的路灯,光只照着一片,远处绿化带里的花草黑黢黢的,看不出它们的姹紫嫣红。
“我做了一个恶梦,被人杀死了,一个毫不相识的女人。”
他回过头来,目中无神地说。
叶然听了,半天没反应过来,稍后才问:“……被人杀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陆飞缓了缓口气,皱皱眉头,仿佛头脑里那个梦在渐渐消失,他费了好大得劲才抓住了那个梦的尾巴,吃力地把它从虚无中拽出来,摊在眼前,仔仔细细地辨认。
首先是一个街道,两旁高楼耸立,好像是一个住宅小区。他印象中好像来过这个地方,但分不清的是:不知道在梦里的他以为来过这个地方,还是醒来后的他意识到,曾经做过相似的梦,来到相似的地方?……天气也很古怪,不知道它是白天还是黑夜,混混沌沌的,却又能看得清道路。
一开始,他就在那条道路上逃命,纯粹的逃命。
逃了半天,他才意识到有一个莫可名状的东西在追他。一等他意识到这点,那怪物就很快地在后方的天空上出现了,是飞过来的。
他不敢回头看那怪物是何形状,仅仅凭着后背的感觉,就知道那东西是来索命的。
那东西看似缓慢,投下的阴影却极其广大,盖住了整个街道。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出来,天空已被它铺满了一半,悄无声的笼罩过来了。
陆飞转过街角,跑了一百多米,发现是一条死胡同。
这时,那东西已经飞到他的头顶上空,黑色像实质一样充满了空气。
在黑色中,又有黑色物体飘落在了地上,像是一滩墨汁。
陆飞背靠着墙壁,转身看那滩墨汁,谁知那墨汁汩汩上升,充气了一样变成人形,两米多高,披着头蓬,甚看不清眉目,缓缓地向陆飞逼来。
后无退路,陆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走过来,心脏跳到了极限的最高处,静止不动了,冰冷的感觉渗进他的血液,侵入他的灵魂,整个人堪堪欲跌。
那人走得近了,抬起右手,晃眼的是一把长尾匕首。
陆飞这下看清了,那是一个女人。
匕首泛着寒光,呼呼指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陆飞本能往后一靠,却大出意外,他被吸进了墙内!这是个什么墙??
眼前一黑,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死里逃生,庆幸了两秒钟,马上又想到:我这么轻松地钻进来,肯定也挡不住外面的那个怪物,还是要逃命。伸手往前一探,却虚若无物,他做一个狗刨的姿势,却似在水中一样往前方游去。
这堵虚若无物的墙,也不知道有几百米厚,他这么手脚并用往前使劲钻去,没个尽头。终于筋疲力尽,他躺下来休息,仿佛浮在水中一般。这时,不知怎的,他不担心外面的怪物,反而惬意的熟睡起来,宽心无虑,像待在母亲的子宫里。
他待在“母亲的子宫”里,想一直这么躲下去,可是虚无有流转,不知不觉的,把他泄在了一个所在。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床上,看四周的样子应该是一间卧室,可奇怪的是,上下前后左右的六面墙严丝合缝,竟然一个窗户都没有,一个门都没有。
他又紧张起来,下了床去摸那墙壁,硬硬的,真的是墙壁。
他靠着墙,蹲下来,坐在地上,心里又奇怪:无门无窗,哪里来的光?
这时,他赶紧再看墙上和床头那些本来应该有灯的地方,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灯!
发觉到这里时,四下忽地暗了。
头顶上,在他身后看不到的,三角顶立的那块地方,水纹似的动了一下,然后平静。
他蹲在墙角,贴着墙壁细听。
没有任何声音。
但是在他脑后的那片墙上,起了一片波纹,层层荡开去,中心的那圈陷开,出现一个大洞,一双手从里面伸出来,正是那个女人!
等他发觉已是不及,那双手已经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任他拼命得挣扎,往前硬冲,那女儿的身体却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他又左右乱晃,晃来晃去,一个不小心栽在了床上。
那女人顺势把他扑在床上,压得死死,一只手就把他牢牢摁住,另外一只手又掏出晃闪闪的匕首,高高举着!
陆飞吓得崩溃了,像引颈待屠的羔羊,喉咙里喘着粗气。
只见匕首落下,实实扎进他的胸口!
这一刀将落未落时,的确把他吓得要死,但等那刀扎进了他的身体,却又出了奇的奇怪:一点都不疼!何止不疼,一点血也不流!
他低头细看之下,发现胸口流的是水,扎在胸口的是一根冰柱。
再看那个女人,头发遮脸,面目看不清。
他不反抗了,而那女人拔掉冰柱之后,又把手伸进了他的胸口里面,乱摸一气。
他只是惨然的看着,没有一丁点疼痛的反应,好像那女人的手伸进的不是他的心里,而是他的衣服口袋,随随便便找东西一样。
乱抓了半天,她终于抓住了一件东西,往外就扯。
这么一扯,陆飞倒有了反应,感觉自己的生命、灵魂都随着她的手劲,往外泄劲。
似乎他身体里面的东西太大,而她在他身上的开口太小,一时也拽不出来,只见她站起来,动作夸张的像拉纤,扯住一根藤绳似的东西使劲往外拽。
嘭的一声,一样东西从陆飞的胸口里迸了出来,那是一颗心。
那女人抓住了这颗心,反过来调过去的查看。陆飞却是难过之极,刚才那颗心从他的身体抽离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生命随着那颗心走了一大块。
那颗心虽然被扯去,藤绳似的东西却还牵连在胸口之内,这女人看见,顺手又往外扯去。这时,疼痛的感觉在陆飞的神经末梢上复醒过来,却又毫无抗拒之力。
这种疼痛之惨,是人间任谁也未曾品尝过的,它复醒于陆飞的神经末梢,从头顶到脚板,从前胸到后背,一根接连一根的复醒,越醒越多,越多越痛,痛至彻极,让他一刹那清醒如顿悟的高僧“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此大圆相大千世界,共有中千世界一千,名曰大千浑圆”!
这一疼一激,那体内的丝丝苦楚,由远至近,由少聚多,聚到顶点的时候,正是他看见那女人把藤绳从他身体连根拔除,藤绳上生长着大大小小的心脏,犹如长长的一串葡萄,从那头往这边看来,心脏是越来越小。换做是常人,猛一见这么多的心,谁也数不清有多少的,但是陆飞明白的很,那一蔓蔓的,他搭眼一看就知道有多少,而其中又有多少大,多少中的,多少小的。
待他看到最后一颗心的时候,疼痛感就要消失了,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他无比清醒地知道:他要消失了,无论从肉体到灵魂,都要彻彻底底的消失,化作一个个分子,一个个原子,而且永远再没有机会重生。
这极大的绝望,产生了极大的悲哀,悲哀得让那个正在睡觉的自己停住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他被自己憋醒了。
讲完了这个噩梦,陆飞已经平静了下来。
外面天已蒙蒙亮,楼下的公交车站,旁边有三个早点摊子,一个买灌饼,一个买煎饼,还有一个卖豆浆、八宝粥的,两三个早起的上班族买了早点,一边吃一边等着公交车。
叶然说,他也做过类似的噩梦,虽然没有陆飞的这么恐怖,但也让他失魂落魄。
他说,他无数次的梦里回到高中的教室里,不是在复习功课,就是考试。可能因为在现实中他高考的结果不是很理想,没有考试自己向往的大学,没有读上喜欢的专业,所以才一次次的梦里回到高中时代,反反复复的考试。也许是因为,高中的那段生活太折磨人了,所以在他的灵魂留下了阴影,造成的不安往往就在梦里出现了。
可惜叶然没有读过弗洛里德的理论,虽然也曾意识到少年的生活对现在的影响,但是不能够对那些梦进行系统地分析,所以就不知道哪些对他有影响、哪些没有,而那些有影响的部分又能够造成多大创伤,最重要的还有,怎么去治疗,消除那些影响。
当叶然做上述思考的时候,陆飞早已经把那个梦抛开,听见开门的声音,望向他的卧室。
只见一个妩媚的女人穿着穿着陆飞的上衣,光着两条腿从房间走出来,笑着和他俩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走进洗漱间。
“又换了,叫什么名字?”叶然笑着问。
“小可。”
“姓什么?”
“呃……”陆飞想了想,摊了摊手说,“昨晚在酒吧认识的,聊得比较投机,就带回来了。哦,她在大望路上班。”说着点点头。
叶然摇了摇头。
别看陆飞现在这么风流,可是在五年之前,他还是一个非常痴情而又忠实的人。
至于他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要从十年前,他上高中的那会讲起,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她改变了他的命运,对他的影响之大,到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