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腰 45.脉脉
作者:风储黛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但韩勃行刺,兹事体大,秦王本意从韩勃的嘴里套出来缘故,他问天借的胆敢动桓夙,但韩勃却神志不清,甚至忘了自己在行刺之前见过谁,说了什么。

  秦王大怒,但该给桓夙的赔礼还是要给,便择了府库的金银玉器,并了二十个秦国美人送了去。

  小包子举袖匆忙,但却没等到他前脚迈出门去,桓夙忽然回眸,一旁的孟宓正在翻阅他闲置的书册,想到桓夙一向不喜欢自己读这些,又尴尬地放下来了,他走过来,坐到床侧,淡淡地压唇,“宓儿,这位上阳君,喜欢迷惑人心这些把戏?”

  他宫里的人莫名其妙得了癔症,驻守南山的士兵忽然失心疯,她突然火遁,不告而别……桓夙不是没有串起来想过,单是他们楚国,会巫术邪道的奇人异士便不胜枚举。

  孟宓点头,“大概是。”

  “你不记得了?”

  孟宓细细地想了一遍,“不记得了。”

  桓夙并不失望,抓过她放在膝头的小手轻拢着,孟宓听到他笑的声音,“他找了那个像孤的母后的女人,借齐国之名羞辱孤,又使韩勃来刺杀孤,挑起秦楚的战端……此人心比天高,不但如此,他还恨孤。”

  他猜测得一点都不错,蔺华曾经是郑伯遣楚的质子,桓夙则是迫他背井离乡的推手,他自然恨桓夙。

  “大王了如指掌。”孟宓是真心地夸赞他看事情透彻,桓夙的唇挑了挑,将她的发绕了一指。

  “不但如此,孤猜测,秦王今晚是来赔罪的,而且,少不了要送孤一二十个美人。”

  孟宓惊讶地圆睁杏眸,他的手指一顿,“不信?那随孤来。”

  事实证明桓夙的猜测一点都不错,秦王的确送了他二十个美人,花雪纷纷的庭院排成四五方阵,秦国女子不必吴越楚三国的娇俏,但身姿细长,肌肤如雪,且依照桓夙的口味,挑的全是腰细不盈一掌的窈窕女郎。

  秦宫的内侍巴巴地笑着迎上来,哈腰点头地指给桓夙看,“韩勃那混账竟吃了熊心豹胆,枉费大王一番栽培苦心,竟敢谋刺楚侯。大王闻声,深表不安,为全秦楚之情谊,特此送了二十美人与楚侯,望楚侯笑纳。”

  孟宓跟在桓夙的身后,将这群美人的风华尽收眼底,每一个姿色都不逊于己,她一时气恼起来,要是桓夙收了……

  桓夙似笑非笑,“秦王客气了,孤毫发无伤。”

  “玉器倒是孤稀缺的,至于美人,”孟宓的心思一提,那内侍也跟着睁圆了眼,只听桓夙拂袖的声响,不疾不徐地说道,“孤说了,孤的王后善妒,不喜欢孤有别的女人。秦王心意虽好,却只怕会离间孤与王后。”

  又是搬出她来,说她善妒。孟宓嘟了嘟嘴。

  不说别的,天下皆知楚侯的王后已经成了红颜白骨了,即便是生前善妒,死后还谈什么与楚侯离心,都是梦话罢了。

  这位楚侯明显是不给面子。

  “这个,楚侯要是不收,奴不好对大王交代。”内侍擦拭了一脑门的汗。

  桓夙思考了一番,“公公既然为难,那孤收下了。”

  没想到楚侯改口如此之快,在场的人都惊了,那内侍登时喜笑颜开,连连哈腰对桓夙施礼,放下礼品美人,便召了士兵们一齐离开。

  秦国的士兵虎背熊腰暂且不说,军纪严明,看得曹参一阵眼热。

  桓夙背着手转身,月华皎白如霜,清丽的影子脸色微微染白,既恼他又不敢动怒,便忍而不发,气极了。桓夙也不管这群碍事的人,抱着他的王后便走。

  躲在人圈外的枳,一面啃着枣儿,一面抱着柱子看戏,心道这个楚侯姐夫好威风啊。

  孟宓气头上,被他一抱更加委屈,挣扎着要跳下来,桓夙用了更大的劲,将她牢不可破地锁在怀中,孟宓真想咬他一口,但却不敢,桓夙抱着她摇了摇,“你气什么,孤不过说了一句收了她们,你气得这样。你三番两次顶撞孤,可想过孤的感受?”

  “枳是我弟弟。”孟宓要挠他了,重申了一遍。

  “孤不是没对他怎么样么。”桓夙将人压入床帏,居高临下,孟宓许久没得到他这么对待,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偏了偏目光,“那些女子,孤要是不收,她们回去秦宫之后,会被秦王打发到营中为妓。”

  没想到这才是真相,秦王残忍暴虐,的确是干得出来的。

  想到那二十个冰清玉洁的少女,她便觉得可怜,“大王宅心仁厚,我,是我小肚鸡肠……”

  “孤知道,孤的王后善妒。”他了然于心地笑,唇压了下来。

  孟宓满唇的胭脂被他吃得七零八落,糊了一脸的绯红,烛光里愈发娇艳,堪比婆娑园里湛露的牡丹,桓夙的目光越来越炽热,“宓儿。”

  “嗯?”

  “孤不等了。”

  意味到他说的什么意思,孟宓小脸一红。这种事不是只有他喜欢,孟宓早被他撩拨得浑身软绵绵的,四处沁着引人怜惜的蜜粉,可是现在却不可以,“我,不大方便。”

  “嗯。”他也没强求,便翻身坐了起来。

  孟宓心想,分别四个多月,他身边岂会真的没有别人,何况今日不是还收了二十个美人么。她的眼眶扯出了一丝红润,抓了抓他的袖口,桓夙正在平息,察觉到她有事要说,侧过视线,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他忽然沉了脸色。

  被吓了一跳的孟宓,话没出口,只听他道:“孤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郑重地盯着她,神色却冷峻,“孤不是急色的人。你听清楚了,”想到四个月,隔着陵园的竹篱,遥望那一方窄窄坟墓的夜晚,声音哑了下去,“孤只要你一个人,从始至终。”

  孟宓错愕地看着他。

  桓夙抓开了她的手,起身往外走去。

  那被秦王赠来的二十个美人,眼下正挨个排列着,立在院中,白花如露,檐角挂着一串一串伶仃的风铃,美人的斑斓丝绡被轻风吹起,宛如凌尘仙子。她们正等着楚侯的安排。

  桓夙抱着孟宓入门之后,不过半个时辰折而复返,将秦宫送来的珍宝分批装了,分发给每一个人,“孤心里只有王后,不能留你们,你们都是秦国的良家女,留着这些财物,日后定有一份生计,各自散了去罢。”

  这群美人在被秦王选中之时,本以为绝灭的人生才抽出一成希望,只盼这位未曾谋面的楚侯心思良善,不与人为难,可真见了,却不免为他的气度折服,何况楚侯生得这样一副好容色,更不免心中隐隐渴盼被留下来。

  虽然得到了钱财,但心里到底不免是失落的。

  女人才能最懂女人,孟宓瞧这些美人对桓夙目光涓涓,宛如柔化了的春水,便直到她们一个个都对桓夙有意,既为她们可惜,却忍不住翘了翘唇。

  桓夙转身之时,她察觉到自己暴露了,赶紧捞起下裳往回跑。

  跑得气喘吁吁进了屋,又想自己跑什么呢,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孟宓见他沐浴了一重雪光,玄青的广袖长襟,水波似的流动,俊美无方,即使翻遍《诗经》,也难以寻觅只言来形容,孟宓心里软软的,忽然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你别生气,我,我是真的不方便。”孟宓的月事一向准,离开了四个月,前后偏差也不过几日。

  “嗯。”

  孟宓没有撒手,她和男人说这些,本就难为情的。抱着他的腰往怀里钻了几分。

  桓夙忽然板起脸,“既然知道不方便,你还撩拨孤?”

  “啊?”孟宓愣愣地抬起下巴,只见一对威严漆黑的眼,吓得赶紧撒手,跳上了拔步床。

  桓夙摸了摸胸口,柔软泛滥,是从未有过的蜜意在跌宕。

  他挑着灯火在月光晾晒下的岸边批阅奏折,孟宓本来钻进了帷帐,又拨开了一角,偷偷觑着他,眉峰如墨,鼻梁挺阔,体肤既白皙如璧,又紧致又滑……

  她的手里捏着一只桓夙雕给她的小人,惟妙惟肖的眉眼,连打盹儿时的姿态都一模一样的,她想到他专心致志地坐在灯下雕刻的模样,一瞬间仿佛忘记了他全部的不好,只记得他的好,没等意识回笼,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你早些上来休息。”

  桓夙执笔的手一顿,徐徐地抬起头,孟宓僵住了,面目表情地飞快拉上了帐帘。

  桓夙轻轻地翘了翘唇角,不说什么话。

  而另一头的孟宓,却久久地合不上眼。重逢之后的桓夙变得太体贴了,她想什么他都猜得到,她想做什么他都帮着她,也不将她画在方寸地,不限制她的自由了……

  孟宓抓耳挠腮,想不透他怎么变得这么快,这么好,想不透要怎么面对他,要不要重新接纳一次,可是……父母的死横在眼前,虽然不是桓夙亲自动手,却是由他间接促成的。她忘不了他们一日之间惨死,她一日之间沦为孤女的事实。

  “把手拿进去。”桓夙出声提醒她。

  孟宓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手一直放在帐帘外边,“哦”一声,往上拿上去,却不料中途摸到一块锋利的凹槽,她皱了皱眉,桓夙似乎也看见了,下意识要阻止,但孟宓已经钻了出来,那拔步床的架床木轩上,被人以刻刀铁笔银钩地刻上了字:宓。

  这一下孟宓呆住了,想到那只送到花玉楼的砂锅,底下也刻的一个“宓”。

  难道——

  她瞬间福至心灵似的,也不穿鞋,就跳了下来,桓夙阻拦都不及,她跑过来,他的笔上刻的是,他的桌上刻的全是,他身后的墙面,他脚下的木台,全都是。

  “宓儿。”

  孟宓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她扑倒他的怀里,放肆地哭了出来。

  “哭甚么?”如果不是孟宓,谁跟他诉苦,抹他一身的眼泪鼻涕,定早被他一脚踹开了。

  孟宓只是想哭而已。

  是她不对,她吓到他了。就算走,也不能那么走,她让他难过成这样。

  孟宓不经意扯住的桓夙的袖口,他抬手替她擦泪,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隐约一个血色的纹样,轮廓依稀,她抢着攥住了他的手,捋开衣袖,也是几个密密匝匝的“宓”字,却哭不出来了。

  “你刻我的名字做什么?”

  他那柔软的丝绢来替她擦泪,孟宓哭鼻子的时候很凶,怎么哄都哄不住,除非她自己乖乖的不想哭了,桓夙的薄唇亲吻过她的眉心,袖下的手与她十指缠绕,紧紧地扣住了。

  “一辈子太长了,我怕忘记你。”他将她的头按在肩头,“我不想忘。”再痛也不想。

  守着花开日落,也许有一日,她便会回来。

  纵使是永不回来,他便带着岁月与她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