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341.真正的寄予

　　李岐再次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孩儿习惯了，论及正事儿时，总不免一本正经，因为孩儿怕自己言辞不慎，让人听去误会，给地方、给朝廷造成错漏就不好了！”

　　“你倒是个较真、谨慎的孩子！”湄遥看着李岐不免心疼：“在西北吃了不少苦吧，天寒地冻的，元正的时候也没能回来，来，该拜的礼仪也都拜完了，咱们内殿坐去，阿娘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糕饼，都是阿娘亲手做的哩！”

　　李岐笑道：“孩儿猜到了，阿娘一定会给岐儿准备糕饼的！”

　　“你自打小儿，就喜欢阿娘亲手做的糕饼，如今去了夏州三月，必定是馋了？”湄遥说着，便要起身。

　　李岐赶紧将湄遥搀住，应道：“可不嘛，想念坏了！只是劳阿娘受累，孩儿于心不忍！”

　　“能有多累，正好闲着也是闲着，无事多动动手脚，人也不至老得太快！”湄遥笑着答道。

　　“阿娘一点儿也不老，永远都不会老的！”李岐扶着湄遥，两人一并往内殿中走去。

　　英奴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由得感慨时光荏苒，好多年前，当今天子也曾这般搀着韦贵妃在殿中缓步而行，不知不觉回首望去，竟连小殿下李岐的身量都快赶上天子了。

　　李岐人生第一次离开京城，远赴夏州，灵武、夏州之地是与长安完全不同的风貌，天青地阔，兰穹之下苍凉而辽远，当然，党项人也有着诸多游牧的习性，所以李岐是既新奇，又时常有着热血沸腾之感，他一边品着湄遥做的糕饼，一边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给湄遥描述他所走过的山水与大漠，见识过的风俗民情，不知不觉，两人竟已聊到了用膳时间。

　　英奴见湄遥忽略了时辰，忍不住提醒湄遥是否该置上酒菜，和兖王可以一面品酒，一面继续尽兴，湄遥恍然，忙道：“幸亏早起吩咐膳房多准备几样小菜了，岐儿，一定要留下来用膳！”

　　李岐笑着点点头，他固然入宫了很多次，然在咸宁殿留下来用膳的时候却不多，归至宫里如归己家的温暖与温馨，使他也很贪恋和亲人们团聚的时光。

　　席间，湄遥不断地给李岐添菜，不断地抱怨道：“身子骨虽然看起来是结实了，可人也清瘦了不少，得多吃点，好生补补！”

　　李岐看着碗里堆满的菜品，对湄遥叹道：“阿娘，太多了，不要了，孩儿真的吃不下了！”

　　又说：“阿娘定是以为孩儿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其实还好，除了气候和环境有些让人难以适应外，孩儿身为招抚使，无论行到哪里，各地方官吏对孩儿已是极尽照顾了，所以相形之下，孩儿吃的那点儿苦，根本就算不得苦呢！”

　　“唔。”湄遥颔首道：“阿娘明白，你的皇子身份以及品衔摆在那里，接待的署吏谁敢怠慢？然这毕竟是你头一次出门，一出门还去的是苦寒之地，又非繁华富庶的江南，吃点苦头想来亦是当然，故阿娘就希望你趁着回长安，好好养养，难道不对吗？”

　　李岐苦笑：“孩儿挺好，阿娘！”

　　“不过话说回来！”湄遥看着李岐，正色道：“你身为皇子，又是招抚使，代表的既是朝廷的脸面，同样亦是你父皇的脸面，在地方上更不可滥用权力，贪用无度，知道吗？凡事都应该以民生百姓计，克俭复礼，时时自省！”

　　“孩儿明白。”李岐道：“孩儿所到之处，亦是一再告诫他们，切勿奢费，一概需用孩儿只捡着够用即可，其余皆婉拒了他们，另有酒宴相邀等，孩儿也是再三明申，只谈公事，能免则免。”

　　“那就好！”湄遥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与你父皇，相信你是个身正行端的孩子，也因此更加心疼你，可身为皇室子孙，为朝廷分忧，为你父皇分忧，都是你应该肩承起的责任，即便阿娘和父皇再心疼你，该如何做事，一码归一码，也断不会骄纵了你，知道吗？”

　　“是，孩儿愿听父皇和阿娘教诲，虽然孩儿还做得不够好，但孩儿会尽己所能，让父皇和阿娘满意！”

　　湄遥摇首：“阿娘所指并非此意！”

　　李岐有些疑惑：“孩儿不明白？”

　　“阿娘知晓，你一直希望得到父皇的肯定，希望父皇认可你的能力对不对？”

　　李岐点点头：“只是孩儿太笨，不能及父皇十之一二。”

　　湄遥想了想，道：“阿娘同你父皇也谈过此事，阿娘劝你父皇不要对你太过严厉苛刻，还被你父皇嗤笑，说慈母多败儿！”

　　李岐怔了怔，顿时涨红了脸道：“是孩儿给阿娘丢脸了，让阿娘平白受了父皇指责……”

　　“你看你，你父皇同阿娘说笑的，连阿娘都没有生气，你又何故惶恐？”

　　“孩儿……”李岐嗫嚅道：“如果孩儿足够争气，父皇就不会同阿娘开这种玩笑了！”

　　“非也！”湄遥道：“阿娘同你父皇彼此信赖，共相扶持，你父皇能体恤阿娘，阿娘也能体恤你父皇，懂吗？”

　　又道：“阿娘想与你说的正是你的这个问题，你父皇分断是非，胸中自有谋略，不会因为别人的评说而轻易被左右，便是你的皇祖穆宗、皇叔敬宗、宗在时，你父皇亦与他们常有意见不合，但意见不合并不代表你父皇就是应该受责的一方，反而你父皇在世事的历练中，也让自己变得更加头脑分明、更加具有决断能力，也因此你父皇如今才可力排众议，顶着汹汹非论，坚定地任用李德裕李大人，平定了回鹘之乱，且决然不与藩镇妥协，岐儿啊，你身为皇子，首先要做的，是顶天立地，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有自己的分析与处事能力，而非事事皆以，是否能得父皇认可为标准！”

　　李岐怔怔地看定湄遥，道：“可是孩儿正因为觉得父皇顶天立地，沉毅决断，有着天子之明，所以才格外的钦佩父皇，愿以父皇为效仿楷模，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你的崇仰之心阿娘能理解，连阿娘很多时候都相当佩服你父皇的坚毅，换做阿娘可未必顶得住满朝堂大臣们的群议汹汹，只是你父皇也是人，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包括你父皇，他未必事事、时时都是英明决断的，可能在某些事上，也可能在某些瞬间，他亦未免彷徨犹疑，慌张惶恐，或许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与决定……”

　　“有吗，父皇有那样的时候吗？”李岐有些难以置信。

　　“有，当然会有……”湄遥想起了仇士良派神策军前往十六宅迎新皇时，有绛王李悟的前车之鉴，李瀍太过紧张，躲在屏风后不敢出来的场景，想起了解决回鹘袭扰侵边，以及如何调动、鞭策大军对昭义作战，李瀍的那些辗转难眠之夜，想起了李瀍对赵归真的信重，决意在宫中修筑望仙台……

　　湄遥道：“好在大部分时候，你父皇都能及时调整、都能最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岐儿啊，你父皇正是了解朝廷政事中的波云诡谲真假难辨，故才对你要求严格，生怕你走错了路，可是要做出真正正确的抉择，最后还是得靠你自己，自己在复杂的大明宫和朝堂上去辨识，去判断，甚至，当有一天你父皇出现差错，偏听误信了时，你也能坚持自我，及时向父皇指出，如是，才是阿娘对你的寄托——做一个真正的你，岐儿！”

　　“孩儿……孩儿从未想过这些……”李岐喃喃道：“如果提出不同见解，父皇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认为孩儿无知……”

　　“也许会！”湄遥淡淡地笑了笑，道：“阿娘从元和十五年秋就跟了你父皇，那时你父皇还未封王，之后历经长庆、宝历、大和、开成、会昌，二十来年了啊，我们也时常争吵、辩论得面红耳赤，有什么关系？你父皇却能因此更加敬重阿娘，而你，阿娘相信，当你有朝一日，拥有自己独立的判断与见解，并能上谏时，你父皇同样更愿意看到那样的皇子，只有一个真正的你，才会得到父皇的认可，懂吗，而不仅仅是兢兢业业地完成父皇交代的事情！”

　　“孩儿以为自己连父皇交代的事情都做得不够尽善尽美，如何还敢有其他想法……”李岐略带几分惭愧地辩解道。

　　“所以啊，你始终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在你父皇眼中，也觉得你能力不足，如此他怎么能放心将更多的朝廷大事交给你呢？一个人的担当，除了效仿圣贤，或以父皇为楷模外，更需要的是独挡一面的能力与勇气！”

　　“阿娘的意思是……”李岐目光灼灼，他似乎从湄遥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暗示。

　　“将目光放远些，去做一个真正能为你父皇分忧的人！”

　　李岐立刻离开座榻，在湄遥身前跪了下来：“谢阿娘教诲，孩儿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