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月谍影 第002章:黄雀在暗
作者:洛秋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宋初影被任毓推醒时,马车已经行进到一处路面平坦的小镇,放眼各处不见山脉的踪迹,想必离木岚山庄很远了。初影揉揉被硌得酸痛的脖子,懵里懵懂地跟着下了车。车夫是一位相当恪守本分的中年大叔,完成接送使命后便板着脸驾车扬长而去,拒绝与五人开展任何形式的交流。而齐喻等人却对此举表现得习以为常,初影只能初步判断这应当属于“业内人员”的职业素养。

  众人在路边挑了家还算干净的小酒馆,简单就餐后迎来了前来接应的第二辆马车。接下来六天一行人都摇摇晃晃地坐在不知前往何处的马车中,一路沉默的中年车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宋初影昏昏沉沉地跟着四位游荡江湖的资深老手重复着上车下车上车下车……虽然从前不缺辗转各处的经历,但这样高强度的赶路还是头一次。见着一个原本水润润的小姑娘一番折腾后只能勉强挂上笑模样,别说随行的三个铁汉多少有些心有不忍,就连前几日还因“名声”问题故意挑衅的任毓都动了恻隐之心,当初影再次无力地枕在她肩头时,先前刻意的扭动渐渐平息在不动声色中。

  直到第六日傍晚,五人终于迎来了连日来第一个能够安寝的夜晚。最后一名面无表情的车夫将他们送至一家看来再普通不过的客栈。按照计划,在这里休整一夜后,明日他们将与重要人士会面,同时获取下一步的行动指示。好在木岚山庄和此次行动的雇主体谅他们赶路辛苦,特许了这一晚五间上等房的待遇。宋初影迈着飘忽的步伐艰难地推开最角落里的那间房门,一眼瞄到那张极为醒目的雕花大床,提起最后一口气躺倒在整洁厚实的床褥上,长吁一声:

  “呼……啊!!!”

  相邻的五间房此时房门都大开着,宋初影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令其余房中本就紧绷着心弦的四人瞬间警觉起来。罗夏手脚最利索,不过眨眼功夫便提了出鞘的剑,闪电一般冲入初影房内:

  “师妹怎么……啊对不起对不起……”

  年轻男子匆惶掩面,麦色肌肤上散开可疑的红晕。手中的重剑一时没抓稳,恰好砸在随后赶到的马琰脚上,素来寡言的老实男孩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转身后又与闻风而来的任毓撞了个满怀。

  “出什么事……宋初影!!!”映入眼帘的一幕令任毓瞠目结舌,话语中的警惕片刻间转为恼怒,“你……你……你们俩先出去!”这阵骚乱的始作俑者宋初影愣愣地盘坐在大床上,看着一脸晦气的任毓连推带搡地将闹着大红脸的两名男子赶出了门。最后赶到的齐喻正要进门,却莫名其妙地跟着晕头转向的罗夏与马琰一起被隔离在外头:“这……这是……”

  “没什么事。”隔着一道门传来任毓咬牙切齿的闷声,“我来照顾受惊的小-师-妹,师兄们安心回房休息便是。”

  “这里头……什么情况?”齐喻征询最先到达现场的罗夏。面上潮色未退的后者撇嘴摇了摇头:“这应该算是……本性难移吧……”

  “你这算是——本性难移吗?!”任毓双手叉腰,不可置信地质问着这个为他们制造“惊喜”的师妹,“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身负重任,每一个人的警觉性都调到了最高,为的就是随时提防着突袭!你误报警情就算了,还任房门大敞着就……就……”任毓指着宋初影扯开的前襟和隐约暴露的春光:“宋初影,从前真的没人教过你‘礼义廉耻’怎么写吗?!”

  面对气急败坏的师姐,宋初影却只是无辜地眨眨眼睛:“我……只是瞧见被褥上有一只虫子,突然被吓到了……”说着毫不忌讳地指指衣襟滑落的胸口,“刚刚受惊挣扎着起来,动作幅度太大,布扣自己滑落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她委委屈屈的语气中毫无歉意,任毓深呼吸竭力抑制住想要掐死这女孩的冲动:师父特地交待了,这是二长老钦点的人选,保持距离、细心观察、切勿冲突……切勿冲突……任毓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好……这次暂且放你一马……不过我可警告你,我与三位师兄不是你从前接触的那类人,你若真的识时务,过去擅长的那一套把戏还是不要轻易耍弄为好。下次若是再惹得草木皆兵,我定要请齐师兄汇报山庄慎重处理!”

  “不会有下次的。”宋初影乖巧地顺着任毓的台阶下,“师姐对不起,过会儿我也会向几位师兄道歉。要不师姐先回去休息,我这边……也方便收拾呀……”

  任毓怒气冲冲地甩上门走了。初影还在原处坐着,正认认真真地扣上扣子,突然“砰”的一声,房门再次大开。她诧异地望着门外探出脑袋的任毓:“师姐,有事?”

  任毓并不答话,上上下下狐疑地环视一周,确定屋内别无异样,最后才冷哼一声:“没什么,看看方才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接着不太客气地带上了门。直到隔壁房间传来声响,初影确定短时间内再无人打扰,这才长舒一口气,重重地陷入软绵绵的床褥中,对着帷幔顶部那个差点吓得她魂飞魄散的身影眨眨眼,仿若自言自语一般悠然开口:

  “为示惩戒,你就在上边多呆几个时辰吧。”

  宋初影如同未曾看见此人一般,愣愣地盯着布置得精致厚重的布帘若有所思,直到齐喻在廊上招呼大家下楼进餐,她才简单整理仪容,若无其事地步出房间。藏匿在帷幔中的那位被独留在房中,从头至尾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初影再次回房时暮色已至,最后一缕暮光中瞧见屋内各处布置仍与她离开时如出一辙。初影憋着笑小心地锁好门窗,到里屋舒舒服服地洗漱泡澡,这才懒懒躺回床褥,冲着床顶帷幔中此时看来黑乎乎的一片轻声道:“喂,你不会真的一直在上面缩着没动吧!”

  “呼啦”一声,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矫健利落的身形在床边稳稳落定。初影也从床中坐起,盘腿笑嘻嘻地看着年轻男子忙不迭地活动筋骨:“功力退步啊索堂主,才这么一会儿就撑不住啦。”

  男子闻言,停住手上动作抬头看她,谨慎的深眸漆黑,压至最低音量的语气中充满无奈和庆幸:“谁知道这里的床柱和布帘这么经不起扯动,我提前了一天埋伏在房中,你那一叫,惊得我一下没抓稳……”说着擦了擦额上的汗,“好在你还算机灵,不然那几个木岚山庄的人一齐冲进来,我俩活着回去领罚都成了奢望……”

  初影转了转眼珠:“合着还成了我的不是了。你说说看,这么大一间房哪儿不好躲,房梁上、屏风后不都是好地方,你却偏偏缩到床顶……我这一路辗转,险些颠簸掉半条命,好不容易找到个软乎地方躺着,一张人脸突然蹦出来……”回想那一幕初影仍心有余悸,“你也太高估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了。”

  索皓然自知理亏,摆摆手示意初影中止对他的讨伐。初影识趣地闭嘴,调笑的神情褪去,开始专心适应他轻快的语速:“木岚山庄的安排实在太细致,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与你交换消息。别说这一路严密的辗转,就在你们入住前都有人进房细细查探,我若是躲在房梁上……”他顿了顿,结果不言而喻,“说说你这边吧,与你同行的那几个……底细摸得怎么样了?”

  “任毓、齐喻、罗夏、马琰,一女三男共四人,年纪相仿,均在十八左右。除任毓身为五堂主嫡传弟子稍显张扬外,其余三人平时在木岚山庄中露脸极少,身份也很神秘,明面上是堂会弟子,事实上名册中均以假名登记,对内对外都只听命于庄主。所以这三人应当是木岚山庄高层内培多年的心腹,毕竟此行兹事体大,普通堂会弟子哪敢随意任用。至于任毓……”初影撇撇嘴,“应当同我情况类似,临时抓包,不识内情。木岚山庄中真正知晓这里头关系的,唯有庄主和长老会、以及这三人而已。”

  索皓然点点头:“三个男子的身份与我们的设想八九不离十。但那个女子……你说她同你一般‘不识内情’,指的是——”

  “木岚山庄内部明争暗斗之激烈恐怕远超你我想象,这么大的事,庄主和长老会三个老头不可能放手让堂会出人,但七个堂主也不是吃素的,要说他们没有探听到任何风声我也是不信的。”初影站起身轻声说着,目光却不离房门半寸,“那天我收到你的情报后剑走偏锋,在戒律厅果然引起了二长老的注意。但他也只是交代我离庄后依着齐喻几人的安排行动,至于具体是为何事不曾透露分毫。我与任毓前几天才干过一架,这一路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在一处,若只是为了提防我这个外来人,始终由同一人随着未免太过明显。加上那三个男子一路有意无意地与我和任毓保持距离,定是受过严嘱,所以即便那个颇为奸猾的五堂主不知从哪里打探到消息,硬塞了任毓进来,近期也不见得收效满意。”

  初影继续补充道:“况且,任毓跟了五堂主才多少年,这么隐秘重大的计划,五堂主不可能对她和盘托出,倒是派她深入打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简单推断,真相究竟如何,还得靠你们清风堂继续出力。”她耸了耸肩,“反正我只是听令行事,打听内情向来不是我的专长。你们派我来的目的,与木岚山庄的初衷不也……”

  “咳……”索皓然适时打断了她渐渐岔离的话题。初影扁扁嘴,正要发话,门外陡然响起突兀的敲门声。屋内两人瞬时神经绷紧,初影警惕地回头,见索皓然已跃然而上稳稳地附着在房梁后,这才稳了稳心绪,娇声问道:“何人?”

  “师妹,是我。”齐喻的洪声此刻听得初影头皮发麻。方才她与索皓然的一番对话中都尽可能地压低了音量,隔了一道门应当听不出任何端倪才是。但齐喻是木岚山庄精心内培的弟子,初影哪敢小觑,硬着头皮开了条门缝,廊灯下露出一张秀发掩映的迷蒙素脸:“师兄,有事?”

  齐喻见她一身寝衣倒也不吃惊:“这几日赶路辛苦,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初影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哈啊……没关系没关系,师兄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方才整理行李突然发现了这个,想请你帮忙辨一辨。”

  眼见着齐喻慢慢向她靠近,初影一只手臂暗地里牢牢地固定住门框,另一只手却懒洋洋地伸出去接过那冰凉的物块,借着廊灯不过略略扫了一眼便道:“冰花玉,益州府琉璃坊顶级师傅的手艺,是个好东西,师兄哪里得来的?”

  齐喻微微一笑:“家人托朋友从益州府给我带了块雕玉,我一个大老粗分不清真品赝品,想着这一路指不定遇上行家能问上两句,师妹在三王爷府上生活多年,这类金玉早已司空见惯,我果然是问对人了。”

  初影客客气气地答道:“师兄过誉了,冰花玉这种东西价值不在玉材而在雕刻技艺,旁人即便仿制通常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师兄手上这块绝对是琉璃坊精心出品的真货,好好收着才是。”

  齐喻点头:“师妹说的是,多谢你了。”

  初影仰头望着他闪烁不定的双目,礼貌地下了逐客令:“齐师兄见外了。连日奔波师兄怕是也累了,明日还有诸多琐事需要处理,不如早些回房歇息吧。”

  齐喻幽幽地看着她:“那师妹你好好休息,我的房间离得不远,有什么需要招呼便是。”

  初影心头一阵恶心,面上却仍是柔笑着:“多谢师兄体恤。”话音刚落便毫不迟疑地拴上了门。

  “混蛋。”初影一个气头上来,顺势将床旁的凳子踢到一边,一个猛子扎进床褥。索皓然悄无声息地潜到床边,小心地问道:“齐喻这时找你所为何事?”

  “没什么大事,年轻气盛、肝火正旺,连日不得发泄,有些急躁罢了。”初影闷闷的微声从枕中传出。索皓然愣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怔在原处不知如何开口。

  “无妨,反正我也习惯了。”过了好一会儿初影才翻过身来,脑海中浮现的是齐喻将冰花玉放到她手中,刹那间粗糙的手掌顺势紧握柔夷的野蛮,和他眼中一闪而过、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也说明他对我未起疑心,此次形象塑造再次大获成功。清风堂可以回去复命,掌门也就放心了。”

  窗外夜色渐浓,身姿挺拔的男子良久未曾出声,直到他身侧的床铺上传来女孩熟睡后均匀绵长的呼吸,他才敢附身凝视着她的睡颜。窗纸中渗出极柔极柔的光线,分不清是廊上的烛光还是屋外的月光,他扭头看了看她床头的铜镜,却也分不清其中那黑眸男子眼中未加缓和的凝重里,想要宣泄的究竟是宽慰还是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