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明确的防备，心下又知晓有人在暗处陪着，枯燥的军营生活竟也不那么难熬了。新兵考核的到来令叶家营这群年轻人的血液燃到最火热的沸点，就连最“名不正言不顺”的女子军中都不乏跃跃欲试者。考核当日，女子军在众目睽睽之下最后一个到达训练场，站在最前排的宋初影目光略略扫过整个场地，士兵们列着齐整的方队，军姿端正地原处待命，偌大的训练场上竟只听得见军官们的号令声和队列移动的脚步声，“唰”、“唰”、“唰”……身处这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中，面对此情此景，即便只是意图浑水摸鱼的小小一员，习惯了鬼祟行事的初影竟感觉胸膛中滑稽地激荡着一股莫名的浩然之气。
“叶家军新兵集合完毕！请叶将军明示！”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到前方指挥台上，湛榕一身军装高大笔挺，绷紧的面容比平日里任何一次训练都要严肃。指挥台后方缓缓步出一位古铜色皮肤的中年男子，步伐不快却极为稳重，待他走到台前，大家才发现此人的体格竟与叶家营中最魁梧的参将不分上下。许是将担子交接给湛榕、自身渐渐退居幕后的缘故，镇国大将军叶绍樊看起来远不如身边年轻的准女婿一般英姿勃发，但眉宇间的锐气与慑人气魄还是不减分毫。士兵们入营数月终于得见统帅，不由纷纷热烈地鼓起掌来。但叶绍樊一抬手，全场霎时安静了下来。
“湛都尉辛苦。”叶绍樊微微一笑，十分亲和地拍了拍湛榕的肩膀。湛榕一脸郑重地行礼，随后与其他陪同军官一道跨步后退。屹立在指挥台上的，便只剩叶绍樊一人。
场上众人都怀揣着景仰之心望着这位叶家王者，大气都不敢出，在这关键时刻，唯有宋初影一人情不自禁地开起了小差——
太老了！
太老了！
太老了！
其实严格来说叶绍樊并不算年长，由于从前常年在成日飞沙走石的边防军中驻扎，乍一看自然比平原地区好山好水养育的人们看起来年老一些，但他毕竟正值壮年，且五官端正、气态沉敛，倒也有不少年轻女孩偏爱这种战功赫赫的威武英雄。来之前初影本已做好思想准备，左右要躺着献身，眼睛一闭也就熬过去了，叶绍樊体格健朗，过程应当不会太过痛苦。但当他身边站着一众年轻军官情况就不同了，尤其是英姿出众的湛榕在一旁更是形成了鲜活的对比。初影想起先前关于与谁滚床单是为上策的权衡对比，更加坚定了信念，心中反复默念着：一定要拿下湛榕，拿下湛榕就不用与这“老家伙”纠缠不休了……一定要拿下湛榕……
叶绍樊开口训话了，所言无非是欢迎新人加入，在以战功论资排辈的叶家营，只要尽忠心定然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云云。他的声音极为低沉，却偏偏灌满了所有人的耳朵，“不怒自威”一词用在身经百战的他身上果然恰到好处。心下对叶绍樊多了几丝成见的初影都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叶家营年轻一代中风头最盛的湛榕，要想赶上叶绍樊这般治军的气度，怕是再历练十年都远远不够。
镇国将军镇了个场之后便由湛榕宣布新兵考核正式开始，指挥台上的将官们跟着叶绍樊一一落座，各个神色严峻地视察着各方阵。今日的流程是这样的，先由各方阵内部进行逐一评比，刀枪棍棒骑射都在考察的范围之内，每个方阵筛选出三人再参加新兵营的擂台战，届时便是拳拳到肉的真实打斗了。最终从擂台上脱颖而出的三位，还会与老兵们一起参加全军比拼，这是在叶家营诸位高级将领、尤其是叶绍樊面前一鸣惊人的最好机会，齐喻就是奔着这个最终目标而去的。
人员远远少于正规方阵的女子军自然不需要这么繁杂的流程，姑娘们只需逐一接受检验，通过一定的标准就好。唯一令人稍感不适的是，也不知是否有人刻意为之，女子军分配到的考核场地偏偏在指挥台的正下方，姑娘们见过的大场面不多，在众位长官饶有兴致的注视下自然忐忑，有一小拨心理素质差的连带着实际表现都打了一点折扣。初影认为舞刀弄枪的环节自己还有些超水平发挥，但最终仍得了个中不溜秋的成绩——骑射竟有两发脱靶，因此她下马归队时多少有些灰溜溜。也不知台上的湛榕有没有看到这丢人的一幕。
热火朝天的考核迎来了□□，倍受期待的擂台上数十位勇士绕台林立，台下围观的众人均沸腾地欢呼起来。初影挤在人群中瞥见台上人高马大的齐喻神色淡然，隐隐透露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倒是误打误撞进了决选的马琰从头至尾都紧攥着双拳，明显要比平日里紧张得多。初影不清楚湛榕私下究竟做了怎样的安排，只能隐匿在人群中静观其变。
没什么需要特别担心的，马琰在第二轮落败离场，齐喻则意料之中地拔得新兵营头筹，赢得了登上指挥台接受叶绍樊亲自接见的殊荣。无论是对全军还是新兵三甲，叶绍樊鼓励和奖励的话说了一箩筐，将领与下属之间一系列虚与委蛇的流程走得初影体内的耐心一点点地流失，但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她惦记着即将调派她去叶府的计划。新兵考核结束后女子军便进入雇佣期，很可能会在近日前往瀛洲府正式跟随叶家大小姐。定了主子以后想要再调岗便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湛榕等人若要找个正当理由将她调离女子军，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湛榕要怎么做？以准夫婿的名义给未来的妻子换个贴身侍女吗？这样做只会显得越俎代庖，毕竟这算是叶小姐的闺中事，若湛榕现在就接手，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眼见着一日接近尾声，初影紧盯着指挥台上的叶绍樊和湛榕，心跳抑制不住地加快。
然而直到湛榕宣告新兵营考核正式结束、训练场上回荡着整齐响亮的解散口号时，初影还是没有等到她期盼的消息。叶绍樊自始至终很少看向女子军这边，要么是根本不在意这份面子工程，要么是对准女婿办事十分放心，更不用说当着众人谈论女子军的情况了。预测失败，初影有些失望地跟着队伍离开训练场，竭力不去想自己接下来何去何从。从女子军成员到叶府侍女的身份转变不是一件小事，她对自己的应变能力向来信心不足，因此格外讨厌关键时刻自己却无法掌控前路的一无所知感，当意外突如其来时，她若是慌了手脚，迎接她的只有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结局。
持续了整整一天的热度临晚都未曾消退，饭堂里众人热火朝天地仍在讨论着新兵考核的过程中种种精彩瞬间。体恤将士们辛苦，今日营中炊事特地提供了口味和精致度都远胜于往日的饭菜，女子军仍在单辟的隔间中用餐，外堂男子激烈的争论和爽朗的笑声穿过帷幕不断传入众人耳中。心事重重的初影有些食不知味，周围嘈杂的噪声令她更觉烦躁，勉强扒拉两下便独自起身回营房休息。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放弃了隔间的小门，选择目不斜视地从雄性气息满满的外间径直穿过。眼前陡然撞进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利落身影，一路上的士兵们不由纷纷侧目，初影随意地环视了几眼，确信自己已被高台主桌上的那一群人发现后，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大门。
当晚，初影早早地躺了下来，周遭床位的姑娘们兴奋得睡不着，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她们心目中的勇士，初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估摸离集体就寝仅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帐门被人掀起，一位负责生活起居的嬷嬷探了脑袋进来：“宋初影，有人找！”
姑娘们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八卦地起着哄。初影也不答话，迅速翻身穿衣，倒是对床的何叶正经提醒了一声：“快吹灯了，你可要快些。”
初影口头应着，套上靴子便跟着嬷嬷出了门。营帐外候着的却是一名眼生的年轻士卒：“可是宋初影？”
“正是。只是这位小哥……”
士兵露齿一笑：“我是韩参将身边的人，奉命来请姑娘。”
女子军的教官这么晚要见她？初影心下疑窦丛生，警惕地看着他：“天色已晚，吹灯的时辰也快到了，烦请小哥回去禀告，初影明早再去向参将大人请罪。”说罢转身要走，却被一条坚实的胳膊拦住。初影扭头，士兵刻意压低的声音恰好传入耳中：“镇国大将军也在，姑娘还是随我前去吧。”
叶绍樊要见她！方才还有些昏昏欲睡的初影翌时完全清醒。多少日里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那个未知计划渐渐浮出水面：她还没来得及朝湛榕下手，他已经在叶绍樊的床畔给她安排好了位置！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可怕现实，初影的五脏六腑被人掏空了一般，脚下的黄土地渗着冰凉的寒意，四肢仿佛完全不属于自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有劳小哥了。”
踏出的每一步都异常飘忽，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初影才意识到自己内心其实是多么地抗拒这件事。国家大义也好，重生恩德也罢，潜意识中它们从来不曾凌驾于她的意愿之上。她向来不贪图荣华富贵，只求自在平和的一生，答应三王妃担下险象环生的卧底一职，更多地是出于为自己谋生路的自愿。她曾在那么多的男人面前撒娇求宠，但都是点到为止，这样将自己郑重交出去的神圣一刻，应当是与一个深爱的人共同铭记，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大义”被迫委身于一个她根本不熟悉的男人。
“迟早要来的，冷静点，忍住。”初影反复提醒自己，“索皓然说不定就在暗处看着呢，可别出茬子连累了他……”想起索皓然，她的心肺沉了又沉，黑暗中攥紧的双拳忍不住地颤抖。
怎么偏偏要由他来见证？！
怎么……就不能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