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姐姐!”不待转身初影便知是四夫人身边的燕瑞,方才在沁竹院她伺候在四夫人身边,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十分懂得人情场合。初影和两位女管家向四夫人道了万福,不等四夫人开口,燕瑞倒是抢先招呼了起来:“方才在老太君面前不便多言,宋姐姐可别怪我。”当即牵了她的手引到玉蕊夫人面前,“快来见见我们夫人!”
玉蕊夫人一身微扬的淡紫轻纱,白皙透明的面容上五官精致点缀,眉间又点着一朵红梅,盈盈身段在绿树红墙映衬下说不尽的妖娆。初影向玉蕊夫人道了万福:“初影整晚都在想着定要赶着专程感谢四夫人。若不是夫人相助,初影不知要积多少年的福泽才能换来到叶府当差的机会。”
“宋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妾身听说姑娘在女子军本就表现抢眼,又生得这样一幅好面容,我在你身边都要相形见绌。别说是在大小姐身边陪侍,就算是伺候老爷,那也是当得的。”一番露骨的话听得初影越发恶寒,这套过誉的说辞反而令她浑身不舒服,刘姑姑和梁姑姑的脸色也开始不好看起来。玉蕊却旁若无人,正要自顾自地说下去,话头却在此时忽然打住,只见她扬起一脸笑意:“我当今儿这条路怎地这么热闹,原是湛少爷来了。”
众人闻言下意识回头,竟是湛榕沿着石子路负手而来。初影还是第一次看见身着便服的他,一件中蓝色袍子式样再简单清爽不过,可看得她有些别扭,总觉得湛榕这样的男人唯有穿着正统的军装盔甲才能显现出英姿勃发。
下人们赶紧向他行礼,湛榕随手一扬,客气地冲玉蕊道了声:“四夫人说笑了。”
昨日分开后整整一日初影都没遇见湛榕和齐喻,更不知他们究竟去干了些什么。来的路上她倒是找机会跟齐喻搭上了话,齐喻别别扭扭地解释自己在新兵考核上的表现抢眼,因此被叶绍樊调来叶府保护家眷。这可比在叶家营中慢慢熬军衔来得强多了,若是今后叶氏□□,叶府亲卫统领的地位可就相当于御前侍卫了。湛榕假借他人之手,一下子将自己的两位手下安插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叶府心脏位置,时机把握得相当精确。可初影想起她离开叶家营当夜戏剧化的转折只觉得冷汗涔涔,潜意识叫嚣着离这个深藏不露的男人远一些,但若想全身而退,唯一能走的只有离湛榕最近的一条路。想到这条路,初影的心脏猛地揪紧了。
那厢玉蕊和湛榕还在不冷不热地寒暄着。初影瞅着这两人似乎并不相熟,湛榕对玉蕊的问候更是兴致缺缺。玉蕊今日赠她的那对金步摇价值不菲,加上事先还特地派贴身侍女前来嘘寒问暖,这位年纪轻轻的四夫人有求于她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初影正琢磨着叶欣妍或者大夫人可能怎么得罪了玉蕊,湛榕忽然冲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初影一时间以为他弄错了,讶异地指了指自己,发出无声的口型:“我?”
“对。”湛榕板着脸指名道姓,掷地有声,“宋初影,你过来。”
初影硬着头皮走到玉蕊和湛榕中间,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脚横插令玉蕊很不高兴,受冷落的委屈神色完全写在了脸上。燕瑞对自家主子这番任性的性子显然吃得很透,赶紧上前好言好语地将她劝走。初影暗想这四夫人倒是不避嫌,毫不掩饰对湛榕的好感,而周围的这群人似乎也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这里头必定有门儿!
“你跟四夫人道个别,我有事情跟你交代。”湛榕的话听起来怪怪的,初影只能暗暗祈求玉蕊莫在湛榕那里碰了钉子以后莫要归罪于她。她到底还是低估了深宅女人的心思,玉蕊当即变了脸,冷冷拂袖道:“初影姑娘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女,湛少爷也不知避嫌,当着一众人的面便别有意图,到底是仗着大小姐不在府上罢了。”
喂喂喂!别有意图的是你吧!被迫聚集了全场的目光,初影心中很是憋屈,更有点心虚。为人奴仆就这点不好,遇上三王妃那样明事理的倒还算风平浪静,摊上玉蕊这类一不如意就胡搅蛮缠的,气全往她身上撒!
初影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幕:为证清白,她将玉蕊赏她的那对金步摇狠狠地摔在地面上,边哭得梨花带雨边道“初影一心只想服侍好大小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不定碰上湛榕吃这一套呢……可惜没等她付诸实践,湛榕早已挺身而出:“原来四夫人也知道宋初影是大小姐房里的人,将军多番交待,大小姐是叶府至宝,她的安全不得出现任何闪失。女子军和欣妍身边两位贴身护卫的安排已全权交由我来负责,四夫人是聪明人,莫要揽事上身才好。”顺带着伸出手指对着两位女管家点了点,“将军派来宋初影是以护卫为目的,这类无用的培训能免则免了。回头我会跟老太君和大夫人解释,你们先回吧。”
一语完毕拉人就走。初影被拽得猝不及防,只来得及跟近旁的燕瑞招了招手,顺带着没有错过两位女管家瞠目结舌的表情。不过她料想自己此刻的神情也平静不到哪儿去——
湛少爷!
湛大人!
你真是!
太!
帅!
了!
初影从未听过湛榕一口气讲出这么一大段话,从前的交道中,他是严厉苛刻的,即便偶尔流露出难以捉摸的温和一面,也鲜少这般咄咄逼人。湛榕将初影拖到拐角后,她正要对着他摆出一副极度崇拜的可爱表情,抬头却撞上了一张阴翳的面孔,分明写满了隐忍许久的愤怒。初影吓了一跳,连带着说话都打着颤:“湛……少爷,您变脸的速度可真快啊……”
“宋初影。”他俯下身子,一张俊脸慢慢贴近她的耳朵,初影保持直立仰视状态一动不动,任他话中的咬牙切齿分毫不差地灌进她的耳朵,“三位侧室夫人送你的东西,回去立刻毁掉,懂吗?”
“好好好。”初影忙不迭地从袖中掏出三位夫人的打赏,当着湛榕的面扔进了不远处的湖中。她用力有些过猛,湛榕凝视着湖心激荡着的一圈圈涟漪不再多言,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慑人气场仍震得初影头昏脑胀。她再搞不清状况也明白自己要赶紧挽回这步烂棋,当即直直地跪在硌人的石子路上:“湛都尉!属下有罪!求您念着初影初犯,从轻发落!”
原本负手而立的湛榕缓缓转过身来,俯视着脚边不住颤抖的娇小身影:“宋初影,你到底在想什么?”
“?”初影一脸茫然地抬起脸来,却在撞上他耐人寻味的深色眼眸的一刻立即重新伏低身子,“属下不明白,还请都尉大人明示。”
“三位夫人的东西既已销毁,今后她们托付你的任何事情都不作数,你可明白?”
“是是是。”初影连连点头,“今后任何人吩咐的任何话,初影都会一字不差地传给湛都尉,不敢有半点保留。”
“还有大小姐身边的那些人……”
“属下会暗中替大小姐好好地筛选,绝不容许兰轩院中留着任何吃里扒外的落网之鱼。”初影结结巴巴地回应着,身子一个劲儿地往里缩,额头都快要碰到地面,全然一副快被恐惧吞噬的模样。眼前两条灰色长靴动了动,她听见湛榕以极缓慢的语气慢慢开了口:“最有可能吃里扒外的,只怕是——”
“都尉若是疑心于我,不妨在这里就地正法!”初影拿定主意一咬牙,不要命地磕起头来,心中怨气满满:大家都是来叶府当卧底的,卧底何苦为难卧底!自己又傲娇地不肯主动承认身份,害得别人要配合演戏摆出这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何必呢!和和气气找鱼石,欢欢喜喜地一起去海外探宝不好吗,非得这样相互为难!
蒙在鼓里的湛榕自然不领情,仍沉浸在即兴发挥中不能自拔:“若是依着我的性子,你这样的人,还真是留不得。”
初影心下一沉。她听出了他话中的一语双关,索性豁出去道:“湛都尉若真这样说,便真真是伤透人心。初影不知哪里得罪了都尉大人,先前在叶家营,都尉派来的齐喻那厮对初影欲行不轨,初影没有半点怪罪都尉的意思。如今初影刚进叶府,几位夫人的心意即便不合规矩,都尉大人不去追究几位夫人的责任,却偏偏迁罪于我一个小小侍女。都说湛都尉追随叶将军多年治军有方、赏罚分明,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了。”
“哦?演不下去了?”头顶传来讥讽之声,“我当你还能做小伏低多久呢,宋初影。”
初影气呼呼地挺直身子爬了起来,瞪着溜圆的杏眼反唇相讥,当下连称呼都换了:“都快被你就地正法了,谁还忍得下去啊。”
湛榕不曾料到她方才还唯唯喏喏的形象瞬间反转,面上表情十分局促:“你……”
“好了湛少爷、湛都尉。”初影自顾自地活动着手脚,“我们是初次见面吗?你多年心系大小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羡慕得紧。从前在女子军我便听说了,湛都尉面冷心善,向来严于律己、宽待下属,每每叶将军盛怒之下要严惩众人时,唯有湛都尉好言相劝、力保众人。这样的一位明理的好将领,怎可能对一个并无过失的侍女下手呢?如此这番倒让我看清了都尉大人急着整治内帏的决心,初影建议都尉大人不妨等到大婚以后顺理成章地放开手脚行动,届时初影必当鼎力相助。”
“你玩我?”湛榕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宋初影,你真当我不敢要你的命吗?”
“方才你提醒我的,初影可是受叶将军钦点而来的。”她一脸胜利的微笑,“初影的小命就在这里,要与不要,都尉大人……看着办……”
她踮起脚尖,学着他先前的样子,将嘴唇轻轻地附在他的耳边。湛榕身躯明显一僵,正要将她推开,一伸手却恰恰捉住了她轻握的粉拳:
“宋初影,不要在我身上玩这套!”
“喏,就在这里了。湛都尉,你可要好好地收着呀。”
初影不理会他过激的再度警告,小心翼翼地摊开纤白的十指,好像将什么贵重物品轻轻托付在湛榕的掌心一般,神情和动作格外小心翼翼。接着不等湛榕回应,初影居然将僵立的他独自一人留在原处,就这么甩着手施施然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