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贵人的孩子没保住。
细较本也有她自身的罪责,但朝前她父兄是皇帝的心腹,近来又立了功绩调回京都,官爵皆涨。皇帝爱护忠臣,自是不会为了这般事情降罪于她,甚至还要为了她父兄的颜面,给她一个交代。
芳华苑封了宫门。宁贵人被降等级,罚禁闭半年。她身边侍从婢子被杖杀十余人,掌事宫女受责打十大板。
织在这一场里有太大污点,但若说辩解,祁贵人身孕本是有意瞒着,无人会特意知晓来装了红落木粉害她。且落水一事,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祁贵人如何下去的不提,宁贵人,却显然非她自己跳下去的。
所以这一番处置,面上来看,竟有些偏重了。
但皇帝愿意为了他第一个损伤的嗣子立态度,也叫祁贵人一方无话可说,朝臣言官也无法再逮着缝隙攻讦皇帝色令智昏。往深瞧,其实也说不上来谁失谁得。
平衡而已。
祁贵人年轻,阅历到底少了些,听到孩子没了的消息果然受到了极大刺激。连着几日,殿里能摔的摆件磕磕绊绊地被损毁到无一剩余。就是身边下人,也一不小心就惹她怒火,每日闹得不可开交。
怜她失子,皇帝难得对祁贵人有个温软点的脸色,也没再计较她的行为,颇为好言好语地前去探望劝慰了几日,终于慢慢将濒近疯狂的祁贵人安抚下来。
宫灯方点,于羽这边被婢子扶着在自家宫门口的廊下消食,夜风拂过,一打眼的功夫,转角处铃声轻响,外间华帐帝辇摆着浩大声势而来。
于羽转身瞧过去,正逢皇帝落辇。身旁人乌泱泱簇拥着,皇帝在其中万分显眼。灯火辉煌,隐约可见他眼角青态。
手搭着,于羽敛起裙摆,矮身福了一礼:“陛下。”
端庄自然,清华姝丽。仍有旧时娇艳容貌,气质却也在时间里平添二三稳妥。
皇帝旬月未这样认真地瞧这位出自穆王封地的美人了。
她瞧过来的目光甚至还有些知礼而冷落,不如往日娇态灵动,却也不像这几日宫中那些女子得了机会要扑上来的腻歪野心。没有打着为他分忧的名号来邀宠的虚伪,瞧着果然舒服许多,不远不疏,不献媚不劝慰,分寸把握地刚好。
正是如今焦头烂额心思不佳的他最欣赏的。
皇帝一恍,只觉这女子有些可惜。
论聪慧识趣,宫中怕是还没有及得上于贵人的。
最早心照不宣地,她知晓他怀疑她出自穆王府的身份,便不争不抢候着。他给她尊贵看重,她便受。他顾不及冷待她,她也不闹不恼。他予以试探,她只不动声色地应对,云淡风轻,不解释不矫作。
宫中还未见她主动与哪家妃嫔闹不和,论受宠,她连侍寝都未有过,最多的,也不过常陪着皇帝用膳,频得赏赐,但也就这面上瞧着的未被皇帝彻底忘记的一点子存在感而已。
那么多女子轮番出风头,当真从未见她急切过一星半点,细算,她从前岁入宫采选起,如今也快一年了。但她从不会让人生出除了怀疑之外的厌恶情绪来。
知进退的人,与之相处的多数情形下,还是极让人有如春风拂面而轻松惬意的。
皇帝心思弯弯绕绕,面上还是极自然地伸手扶起了于羽。眼睫轻扇着,于羽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抬头浅笑了一下。“谢陛下。”
她的眼睛似会说话,轻轻浅浅的,犹如粼粼波光。皇帝伸手捞了旁边内侍拿的一件披风,上前搭在了她肩上:“这是在作何?早知道朕要来,提前相迎?”
于羽眨了眨眼,抬手捏合住了披风,道:“晚膳没甚胃口,吃的似是有些凉了,身子不舒服,出来走走。”
宫里这几日兵荒马乱,自是无人会在这个时机有心思用膳。于羽敛着眼睑,默默为自己险险隐藏住的吃多了的事实和自己的机智圆话点了个赞。
回头面向皇帝,于羽弯了弯眉又道:“况且……虽不知陛下何时来,但臣妾,总是迎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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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入殿内,少昊帝牵着她坐下,倒也未转弯抹角便直接道:“朕今日去瞧了祁贵人,她还有些不好。前几日在御花园,怕是你也受惊了。”
“今日才听闻宫人禀,当时竟是你拉了宁贵人上岸,怎么卿何时竟与宁贵人相熟起来。平日,也似乎没瞧见你们有交集。”
少昊帝沉着眸看她,语气轻松,内里的试探之意却鲜明。
于羽随他一同在上首坐了,正推了盏茶过去,听闻他这样问,先是一怔,旋即又轻笑起来。
也未退怯避让:“陛下忘了,从漠北回来,臣妾和宁美人有一日一同在康寿宫说错了话,惹太后娘娘不虞被罚,宁美人身子弱臣妾算是有点印象了。”
说着,她似也轻叹了口气,“前日瞧见她落水,臣妾正在旁边,如何不急。”
皇帝点点头,又询问道:“那卿觉得朕对宁贵人的处置如何。”
于羽偏头瞧他,端正了神情,极自然而诚恳:“陛下早有论断,臣妾是愚笨的,只觉处置地公正,自是无什么异议。只宁美人那日在水里其实也受了不少苦头,落水这几日,也不知如何了。”
“哦?”皇帝指尖顿了顿。
“宁美人似乎极怕水。这回也是受了无妄之灾了。”于羽似真似假地垂了眸子:“祁贵人出事谁也不愿,但宁贵人,想必也是无心的。”
皇帝当夜宿了下来。分榻而睡,却是什么也未做。
……
后宫中没有永远一成不变的关系,无论是帝宠,还是盟友,更或是敌对者,这才是恒久的不变的道理。
甚至于,平静也非一成不变的。
宫中祁贵人小产的阴翳还在,但又一月的时间,竟又迅速热闹起来,祁贵人因着那一桩被补偿性地封嫔,趁此机会,皇帝又命内宫备了几场册封礼,由此带动了入宫一年份位都未有任何变化的众人一小波册封浪潮。
册的不多,也只加封了二嫔,其余贵人美人不必多提。除祁贵人得封祁嫔,于羽,得封瑜嫔。
册封之后,也有一件事引了众人注意。太后下了诏谕,传禁足的宁贵人前去寿康宫替她抄写经文。旬月未有消息的宁贵人,再入众人视线。
虽太后未多吩咐什么,但这一条,就足够给宁贵人早日解禁的希望。这样瞧来,竟是太后帮着她了。
太后嫌恶宁贵人,前些日子还那般重罚,众人都未料想到,这没过多久,太后竟又怜惜起这个曾被她打压厌恶的嫔妃。
织被带入康寿宫独建的佛龛,切切实实抄了一整日经文。
夜间,有人避着殿外耳目,悄然入了芳华苑寝殿。
织浅眠,听见动静瞬时睁开了双眼。
床榻前四五步的位置站着一人,熟悉无比的气息盈过来,竟让织险些眼一酸。
分明不是这般脆弱矫情的女子,织咬着舌尖,迅速合拢了一下眼睫,才又慢慢睁开。
她瞧见少昊帝也正看着她,他前行了两步,却又生生顿住。
四目相对,他停了下来,甚至移开了些视线。从床榻上起身看着他的织有一瞬间指尖掐地紧了紧。
依稀有月光洒下来,他便这般长久站立着,动也不动。
分明是寸许的距离,两人间却似乎隔了断壁悬崖。
半响,织抬头看他,竟是先一步缓缓开口:“不是我。”
她说的没头没脑,两人却都能明白,她在说的,是祁贵人一事。
织也惊异于自己头一回竟有了这种想要辩诉解释的想法。依着她的心性,旁人说什么她都不必在乎,只这次,头昏脑涨的,竟也会因为被冤解而有些叛逆的生出委屈。
或许是因为这次是羽动的手,又是皇帝亲手下做的论断的原因。
也或许羽说的对,她就是恃着皇帝一直在这里,才敢那般孤注一掷地做了选择。而当这种她也渐渐确信起来的安全感变得削薄,她也会不安,会多虑。
皇帝很好。
好到她竟不自觉交付了一丝信任。
虽然不多,但与她而言,已是极致的弱点了。足够生成一个缝隙,将自己的情绪撕裂开。
殿内寂寂,一月的功夫,这里竟已像是冷宫了,这般情境下,她扬着纤白脖颈,竟有一种易碎而决绝的松开了就再无法挽回的悲痛美感。
这是自祁贵人落水那日起,这么多日来她们第一回面对而处,织的声音清冷低沉,仍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倔强。这回,却有些让人心疼。
“我知晓。”皇帝眼也不眨地看着,到底没忍住,迅速过去拥住了她。
体温相传,他抱得太紧,几乎是将她身子嵌进去的力道。织不禁瑟缩了一下。
皇帝将头靠在她肩上,什么也不做,只静静感受着她从未见过的温软乖顺:“我知道不是你。“
宫中那么多女子,是谁害了祁贵人都不可能是她。他关她禁闭也只是不得已而已。方才不敢靠近也是害怕她误会他冷情。他实在惧怕他的出现只会引来她冷漠的视线,贵为帝王,居然也有这样如履薄冰的一日。
近乡情怯,一月,他日日都想来,但盯着这里的目光这么多,若非今日太后招了她,他也不会这般的冒险。
但如今,她能主动解释,他倏忽觉得,一切都值了。
“相信朕。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再过些日子……再过些日子,我便来接你出去。”
织阖着眸子,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