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棠初一下学期的时候，盛宇办了一个案子，连着一个月没回家。有一天棠棠睡到半夜起来解手，才惊恐地发现夏凤仪也不在家。夏凤仪十一点多接到一个电话，说医院有个产妇情况不好，她心想反正棠棠在熟睡，干脆悄悄开门走了。棠棠一个人站在客厅里，还没弄明白状况，灯一下子灭了，她知道是停电，吓得要死，紧紧贴着墙壁，哭都哭不出来。有整整十分钟她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双臂抱住自己，眼睛紧张地盯着门的方向，浑身被汗湿了都不知道。后来她终于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给沈家打电话。十分钟以后有人敲门，她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谁？！”门外沈余杭着急地喊：“棠棠是我，你把门打开。”她像沙漠里要渴死的人看到绿洲一样，扑过去开了门。

　　那天晚上沈余杭睡在盛家。本来沈祥云和顾尔柔要过来接棠棠去他们家，沈余杭坚持自己去，棠棠害怕走夜路，他干脆打了个电话说自己陪着棠棠，不回来了。那天他哄棠棠睡觉，棠棠却非要他唱歌给自己听，他不肯，但是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只好唱了她指定的那首《花雨夜》。棠棠终于发现了沈余杭的缺陷：他成绩好体育好会下围棋会做航模，偏偏不会唱歌，那首《花雨夜》被他唱得荒腔走调，棠棠看着他吃吃直笑。沈余杭被她笑得有点急，也没多想，把手蒙在了她的眼睛上。他的意思是让她赶紧睡，不要耽误明天上学，她却在他的手蒙上眼睛的时候突然不笑了。其实他的手放在她的眼睛上也不过短短几分钟，他们俩却觉得像过了好几年一样长。后来棠棠终于睡着，沈余杭轻轻带上卧室门，和衣躺在沙发上，睡不着的人变成了他，他摊开掌心，刚才棠棠调皮地在他掌心里眨眼，睫毛刷过他掌心的□□感觉似乎还没有散去，他静静地回味着，最后才不知不觉地睡到了天明。

　　升上高三以后沈余杭的课业繁忙了许多，他虽然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两名，但是面对高考依然不敢掉以轻心，盛宇和夏凤仪也叮嘱棠棠不要去打扰沈哥哥，以免浪费他的宝贵时间。他们俩已经很久不一起回家，见面的次数也少了很多，最长的时候两个月都没有见一次。沈余杭十七岁生日的时候，沈祥云和顾尔柔为他在家里办了个小型的生日派对，头一天沈余杭给她打电话时只说：“你明天有空就过来。”盛棠棠挂完电话以后怏怏了很久，因为沈余杭似乎并没有透露出过度的热情。当然第二天她还是去了，带着给沈余杭准备的礼物——那阵子她超级迷橡皮章，就刻了个卡通版的“沈余杭”，其实刻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本来想送给他，但是他们俩现在比小的时候倒要疏远，所以她想了想，就放在盒子里，没跟他提这件事。

　　那天沈余杭还邀请了几个同学，其中有个女孩叫韩芷，是他们班的班长，长着一双微微上吊的丹凤眼，小小年纪就颇见风情。沈祥云和顾尔柔都是很开明的家长，两个人老早就出了门，把空间留给了孩子们。盛棠棠到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是欢声笑语，沈余杭把大家一个一个介绍给她，然后把她拉过来，说：“这是盛唐，她爸爸妈妈跟我爸妈是好朋友。”盛棠棠听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委屈，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沈余杭的朋友们面前，却打死都想不到沈余杭这样不冷不热地向别人介绍自己，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成了派对上的多余人，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夺门而逃。

　　唱完生日歌切蛋糕的时候，沈余杭的同学一直又笑又闹，盛棠棠却独自坐在角落里黯然神伤。沈余杭问了她一次：“盛唐你怎么了，怎么不过来跟大家一起玩？”她摇摇头，笑笑，还是躲在一边，随手拿起一本小说翻阅，眼睛却偷偷瞄着他们。沈余杭那天很高兴，大家把蛋糕抹了他一身一脸他也只是笑，拿了一张纸巾慢慢擦，最后他鼻子上有一小块蛋糕没有擦到，韩芷就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细细地帮他揩干净。一边擦她一边嗔怪：“你就应该拦着他们，把好好的蛋糕都糟蹋了。”沈余杭笑着说：“没事儿，大家高兴就好。”最后韩芷说：“你还是去洗一下。”他愉快地应了，走进卫生间洗脸，韩芷靠在门边上，跟他说着什么笑话。

　　盛棠棠看着他们俩那么亲近，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雾。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伤心，伤心到第一次觉得“心碎”这个词一点都不算夸张。她应该走，但是还是没有走，她靠在书架那儿，觉得大家都很快乐，只是那些快乐都不属于自己。沈余杭倒是过来问她要过礼物：“唐唐，你给我准备的礼物呢？”她把装橡皮章的盒子藏在背后，摇摇头：“对不起，我忘了。”沈余杭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用手揉揉她的脑袋，就过去陪其他同学。

　　最后他们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沈余杭把盛棠棠也叫了过来。一共六个人围成一圈，骰子是几点就轮到谁。第一个就是韩芷，她选了真心话，一开始大家都想不到问什么，最后一个胖胖的男生问：“你最喜欢哪个城市？”问题一出来就赢得一片嘘声，大家都认为他是浪费机会。韩芷大大方方地说：“杭州。”大家哄堂大笑，看着沈余杭起哄，沈余杭一脸无辜：“韩芷说的是城市，又不是我。”韩芷看着沈余杭，嫣然一笑。盛棠棠听完潘芷的回答以后很长时间都处在神游太虚的状态，她的心里堵得厉害，脑子里却是空的，轮到沈余杭的时候她才回过神，却没有听到大家问的问题，只听到沈余杭回答：“十二岁。”骰子滚到六的时候轮到了盛棠棠，她想了想选择了“大冒险”，那个“大冒险”也没有什么，就是一小杯红酒，这群男生女生玩是玩，还是很有分寸。但是盛棠棠从来不喝酒，所以那小杯红酒下肚以后，她还是有点晕。其实喝的时候沈余杭试过阻止，他按住棠棠的手：“她不能喝，我替她吧。”结果棠棠冲了一句：“我跟你很熟吗？！”说完一仰脖子把酒灌了下去。

　　后来他们又掼蛋，盛棠棠干脆悄悄溜出去，准备回家，她有点头晕，只想回去昏天黑地睡一觉。走到楼下的时候有人追出来，她扭头看，是沈余杭。

　　她不想理他，径直往前走，他却拦住她。阳光打在盛棠棠的脸上，她虚眯着眼睛看他，心里是莫可名状的哀伤：眼前这个一米七五的大男孩，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容貌俊秀眉清目朗，嘴唇上有细细的绒毛，他是当年她最熟悉最信任最依赖的沈哥哥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执意要回家，好像还说了一句：“你凭什么管我，我在你心里还不如那个韩芷。”

　　这句话说完以后沈余杭拉着她胳膊的右手放开了，他定定地看着他，抿着嘴，好像有点生气又好像很平静。最后他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她的头发，却在指尖接触到她的发梢时，又拿开了。最后他笑了一笑：“盛唐，你已经长大了，因为你开始懂得说伤人心的话。”

　　棠棠愣了一下，她琢磨了一下他这句话的意思，却似懂非懂。她刚一转身，沈余杭又把她叫住：“刚才他们问我的问题是，初恋的时候是几岁。”他好像用了很大的决心才把这句话说出来，声音又干又涩。

　　盛棠棠停住脚。

　　“我跟他们说，当时我才十二岁。”他停了停：“我喜欢的那个女孩……我遇到她的时候是在饭店包厢里，她穿一件米黄色的裙子，笑的时侯眼睛弯弯得很像月牙，她嘴巴很甜，很会哄人，我爸爸妈妈都喜欢她。那天她一个人几乎吃光了饭桌上的桂花糖藕。”

　　他说完了，转身就走。盛棠棠一把拉住他，她抬头看着他，可怜兮兮地问：“沈余杭，你说的是我？”

　　他伸手把她被汗水黏住的额发拨开，慢慢地拢到耳朵后面：“你说呢？”

　　盛棠棠欣喜若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漏下来，洒在她和沈余杭的身上，她傻乎乎地又问了一句：“真的不是潘芷吗？”

　　沈余杭低笑：“你傻不傻。”

　　盛棠棠固执地：“她个子比我高。”

　　“女生要那么高干什么。”

　　“她比我漂亮。”

　　“你也不差啊。”

　　“她是班长。”

　　“……神经。”

　　最后他们俩相对笑了起来，越笑越想笑，韩芷和几个同学来找他们的时候都惊呆了，还以为他们俩犯了什么病。

　　盛棠棠那天是哼着歌回家的，晚饭的时候她破天荒盛赞爸爸做的菜很好吃，厨艺一向欠佳的盛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夏凤仪问盛棠棠：“遇到什么好事了，高兴成这个样子？”她想了想：“因为我收到了一个礼物。”夏凤仪很奇怪：“今天不是余杭过生日吗？怎么是你收礼物？”盛棠棠笑眼弯弯：“他把礼物转送给我了。”

　　生日过后的一个星期沈余杭去她学校找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跟她谈一谈。盛棠棠吓死了，以为沈余杭后悔跟自己说过那些话，她惴惴不安地按照约定的时间，放学后在学校操场上等他。沈余杭来了以后一脸严肃地说：“棠棠，我希望你答应我几个条件。”

　　“嗯？”

　　“第一，要好好学习，千万…….千万不要因为我说的那些话耽误了升高中。”

　　“好。”

　　“第二……”沈余杭想了想：“还是好好学习。”

　　她眼巴巴地：“没有别的了？”

　　他微微一笑，颊上的小窝又跳了出来。

　　“棠棠，我高中毕业以后很可能会考国外的大学，我希望你好好学习是因为，那样以后你能跟我一起出去。”他顿了一顿：“不过，如果你不想让我走那么远，我也可以留在国内，昨天我想了一下，清华和北大都挺好的，到时候你也考到北京。”

　　盛棠棠从心底笑了出来。

　　他有些窘：“你笑什么！我在考虑我们的未来好不好。”

　　他说，要考虑他们的未来。那个“未来”是如此遥远，又如此切近，如此虚幻，又如此美好。那一瞬间，盛棠棠觉得他口中吐出的这两个字，是世界上最好听的两个音节。她看着他笑，一直笑到鼻子微酸。

　　他站着看他，微微低着头。最后他走进两步，他们两个离得很近很近。她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不敢看他，心脏像擂鼓一样怦怦跳动。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衬衫，领口有个小小的蝴蝶结。沈余杭伸出手，替她正了正那个蝴蝶结，他说：“盛棠棠，你能不能把蝴蝶结别正一点。”

　　她才想不到他会说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一时间失望不已。

　　却听到他柔和而低沉的声音：“傻瓜，我会等你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