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棠棠就这么在宋临安家住了下去。一开始有点不自在,后来就慢慢习惯起来,周阿姨为人热情,但是很有分寸,她每天会跟棠棠聊聊天,但时间都不会太长,也没有再在棠棠面前提起宋临安,棠棠怀疑是宋临安后来交代过她。
有一天她在他的书房里找书,无意间看到一本相册,她想了想,取下来翻开。看了几张她就知道了,这本相册上的照片都是按照时间排的,连起来就是宋临安的成长过程。
他百日的照片显得很傻,脸蛋很圆,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双下巴肉嘟嘟的,完全想不到日后那会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有张照片大概是他刚上小学的时侯参加文艺表演,他穿着女孩子的红裙子,头上带了一朵绉纱的大红花,脸蛋和嘴唇都被涂得通红,眉心中央点着一点眉眉俏,大概是对这样的装扮非常不满意,所以他虽然手里捧着奖状,却还是哭丧着一张脸;还有一张照片应该是读初中的时侯,他参加辩论赛,胸牌上写着“三辩”,正在慷慨陈词,一副神采飞扬志在必得的模样,盛棠棠笑起来:估计是当年辩论赛说的话太多,所以他现在变成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后来一些照片都是在国外照的,有一张是他跟一个白人同学在扳手腕,抿着嘴,绷着下巴。还有一张,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跟他一起并肩站在宾大门口,盛棠棠仔细看,发现两个人眉眼依稀有相似的地方,她猜那应该是宋临安的父亲。
盛棠棠这才发现,照片里他并没有跟他妈妈的合影,除了小时侯的一张全家福,他妈妈很年轻,笑得眉眼弯弯,他坐在妈妈的腿上,手里拿着一只苹果。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没有母子二人的合影了。
她把影集重新放回原位。
盛棠棠一共在宋临安家住了十一天。宋临安没有给她打电话,倒是发过几条短信。
第一条是他走后次日,夜里两点多钟发的,她早晨起来以后才看到。
他说:“失眠,翻来覆去就是没有睡意。”
她回过去:“对不起,昨天没看到。你怎么会失眠的?”
宋临安没有回。
她想了想,又上网搜了一通,然后又给他发了一条:“睡觉前泡泡脚,再喝杯热牛奶。还可以试试按一按脚跟。”
他还是没有回。想必是在忙着。棠棠也就没有再打扰他。
第二条是几天以后。
他说:“发现一家店,三丝羹做得特别好。下次带你去。”
盛棠棠看着“下次”两个字,斟酌又斟酌,最后她回了一个“谢谢。”
他又没有再回。
昨天上午她收到第三条。莫名其妙的一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她是中文系的,自然知道这是一句诗,出自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下一句是“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这句话过来,是在说他自己心绪烦乱,还是说她?又或者是说,她曾经扰乱过他的生活,但是现在他已然把她当作乐章中的小小杂音,剔除在外?这个人怪起来是真让人费解。
她问:“你怎么了?”
他又不回。
盛棠棠有点着恼:“宋临安你这人怎么回事,先发短信的是你,人家回过去了,你又不接话。你这个人真是讨厌。”
过了一会她的手机“叮”了一声,他说:“对不起。”
棠棠看到这三个字暗暗有些后悔,其实她并不是真觉得宋临安讨厌,发短信和当面说话就是不一样,彼此看不到表情,自然就容易误会,早知道在那条短信上加一个笑脸符号就好了。不过想想也不对,那样又太暧昧。
她只好采取鸵鸟政策,不去揣测宋临安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个眯眯眼的罗医生说她的脚要养两个星期,她却在第十二天“越狱”,离开了宋临安家。
那天她正在跟周阿姨闲聊,手机上跳出一条短信,是林止漪发的。
“棠棠,沈余杭受伤了。”
她的心立刻跳快了一拍。她马上就想回一条,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想,沈余杭现在对她冷若冰霜,她又何必对他的事那么关心。她放下手机继续听周阿姨说家乡的风土人情,却一句都没有听进耳里。林止漪不是一个遇到事就咋咋唬唬的人,她既然发短信,就说明事情一定不会太小。
最后她抓起手机拨林止漪的号码。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他怎么了?”
林止漪回答得很简单:“被砍伤了。”
她的脑袋里嗡得一声,眼前金星乱冒,牙齿开始不由自主地咯咯打战。
她机械地拿着手机贴近脸颊,费力地听着林止漪的一字一句,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当时沈余杭正在给林止漪她们班上课,教室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男生满脸阴沉地站在门口。沈余杭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迟到的学生,就示意他进来坐下。男生却说他要找人。沈余杭环视教室:“哪位是他要找的人?”他问了好几声,教室里渐渐骚动起来,却没有人应。
他就说:“同学,你是不是找错教室了?”
那个男生不理他,厉声骂起来:“你他妈给我出来!”
沈余杭非常生气,走到那个男声面前,口气也严厉起来:“同学,这是教室,我们正在上课!”
男生把他往旁边一推,就往教室里冲,一边冲一边对着第三排一个女生喊:“陈荷,你给我出来!”
叫陈荷的女生就坐在林止漪旁边。沈余杭对她有印象,那是个瘦瘦弱弱的女孩,穿着打扮很朴实,平常话很少,表情总是很羞怯的样子,一看就是个文静老实的学生。
陈荷看着那个男生越走越近,惶恐地直往林止漪后面躲,林止漪下意识地把她揽在身后。男生走到跟前,就想抓陈荷的胳膊,陈荷一只手攥着林止漪的手腕,一只手死死地拉住课桌,死活不愿意跟男生走的样子。
林止漪护着她:“同学,有话好好说。”
那个男生不理她,眼睛血红地死盯着陈荷,突然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陈荷捂着脸哭,教室里几个胆小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
沈余杭过来拉那个男生。
男生声嘶力竭:“我跟她的事,你们都别管!”
沈余杭平静地说:“他们可以不管,我必须管,我是老师。”
那个男生对他吼:“她是我女朋友!”
“她也是我的学生。”
陈荷眼泪汪汪地求沈余杭:“沈教授,我不想跟他走,求求你……”
沈余杭点点头:“你放心,现在是在课堂上,没有人能在课堂上把我的学生带走。”
林止漪突然尖叫一声——那个男生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刀。一开始他把刀藏在一个无纺布袋里,拿在手上。
一时间教室里大乱。沈余杭对坐在前排的一个男生使了个颜色,那个男生会意,赶紧站起来,去保卫科找人。
男生拿着刀指着陈荷,陈荷整个人已经吓傻了,抖得像大风里的树叶子。
男生说:“我他妈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对我的?你他妈出去卖!”
众人皆惊。
陈荷“哇”地一声哭起来。
男生声音也哽了:“我们俩一个村子出来的,说好要在一起,陈荷,你不能这样对我,真不能。只要你说一句,只要你说你还爱我,还要跟我在一起,只要你跟那个老头子分手,我就既往不咎,好不好?只要一句!”
陈荷哭得浑身都在抖,就是不说话。
“你他妈说啊!”
陈荷抬起泪眼:“张春晖,对不起,我过穷日子过怕了,我不爱你,我们分手吧。”
张春晖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嚎叫,沈余杭觉得,不是痛到极点的人,完全发不出那样的声音。
最后他喊着“我跟你一起死”,拿刀向陈荷捅去。
刀子没有捅进陈荷的身体。沈余杭在刀子递过来的时侯,攥住了刀刃。林止漪看着他的血涌出来,顺着刀刃往下流,一滴又一滴,打在地上。
陈荷狂叫了一声:“沈教授!”
张春晖也傻了,手攥着刀柄,开始发抖。
沈余杭看着他,他的手非常疼,疼得连心尖都在抽搐。
他说:“我刚才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我的课堂上带走我的任何一个学生。我不管你跟陈荷之间发生了什么,就算是她做错了什么,我都不允许你伤害她。”
张春晖双眼失神地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你还嫌腥,你要背叛我。”
刀子从他手里滑落,掉在地上。他的身子慢慢地往下溜,瘫坐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陈荷站在男生的对面,摇摇欲坠。
沈余杭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浓重的血腥气让他一阵头昏。林止漪飞快地从裙子上撕下一块布,裹在他手上。
学生们围上来,让他快去医务室。
沈余杭说:“不要紧,等保安来。”
又过了几分钟,那个男生才领着保安匆匆赶到。叫张春晖的男生很快被保安控制住,带走了。临走的时侯张春晖的眼睛一直看着陈荷。陈荷也看着他,嘴唇抖着,说不出话。
有个同学问陈荷:“你要不要跟去看看?”
陈荷摇摇头,流着眼泪冷漠地:“不,我要跟他分手。”
那个学生大概没想到陈荷这么心狠,咋舌不已。
林止漪和找保安的男生要送沈余杭去医务室,他制止了他们:“我自己可以。”
他忍着手上的剧痛,走出了教室。
这就是那天林止漪在电话里,跟盛棠棠说的全部经过。林止漪说:“棠棠,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毕竟他伤得那么重。”
盛棠棠挂断林止漪的电话,大概有十分钟——也许更长——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的脑袋处于放空的状态,她好像突然失去了思考能力,一直在一个问题上钻牛角尖:凭什么两个男女朋友吵架,要伤害沈余杭。
为什么要伤害她的沈余杭。
周阿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拍拍她。她猛醒过来,对周阿姨说:“快,帮我把石膏拆了。”
周阿姨吓了一跳:“拆石膏?还没到两个星期呢。”
盛棠棠几乎要哭出来:“阿姨,帮我拆吧,我要马上走。”
周阿姨说:“那要不我给宋先生打个电话,让他带你去医院。”
“不用找他了,我没有时间,”她厉声断喝:“拆!”
她的样子就好像天塌了下来。周阿姨不敢再多说,只好找出一把剪子帮她。还好她的脚踝只是轻微骨裂,打的石膏并不厚重,她跟周阿姨一起动手,最后终于把石膏拆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脚杵在地上,还好,已经没有痛感了。周阿姨还在碎碎念:“这可怎么好,没到时间就给拆了,回头我怎么跟宋先生交代。”
盛棠棠把自己的东西胡乱往背包里一塞,就要出门,临走时她使劲拥抱了一下周阿姨,感谢了她这段日子对自己的照顾,又嘱咐她一定要替自己谢谢宋临安。
她一出门就忍不住小跑起来,脚伤也许还没有好透,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不过运气还不错,一辆的士停在她面前,她赶紧上车,对司机说:“a大。”
上车以后,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还是宋临安买的t恤衫和牛仔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