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十一年夏,母妃将我生下来。
母妃说,生我那年尤其邪门,打头年入了冬后,春天就不知去了哪里,待到来年开春,仍不见踪影。
那些时候,大昭白日里下大雪,到了晚间便尽数化开,二日一早便又继续,日复一日。
天格外的冷,宫中烧的碳都比往常多了好几倍,亏得大昭在父皇治下发展的还算不错,家家有余粮,家家有余碳,不至于饿死冻死。
父皇隔七日就要写一番罪己诏,言辞恳切地说他如何如何有错,如何如何品德败坏,说今时所发生诸如此类事,皆是他往日所造下诸如此类之孽障——
父皇生在太平盛世,是先皇的独苗,先皇为了给父皇铺路,仙去以前曾交代左右列出满纸人名,隔三差五找茬,终于在临了际将那一干人等尽数贬到了地方之上,只待父皇继承大统,再将那一干人等升迁回来。
此可谓是收买人心。
父皇博了个宽厚仁慈、礼贤下士之名,百姓都称父皇是位仁君。
那么如此仁君有何过错?
仁君兢兢业业,殚精竭虑,处处以百姓为先,错在何处?
父皇问内侍,内侍吓得腿软哆嗦,半个不好的字儿都说不出,素日里解语花似的伶牙俐齿像是一夕之间被尽数拔去了一般。
父皇问满朝文武,满朝文武齐刷刷跪地磕头,赛着劲势要将大殿之下磕出个洞来,一遍复一遍的言道:臣惶恐。
饶是如斯想不通,父皇却仍然要写,不可谓不绞尽脑汁,实在无甚好写。
母妃便斗胆支招,建议父皇不妨将自己祖上都过一遍,无论错事缺德事全往自己身上揽,教自己认下。父皇非但没怪罪,还十分欣然为之,彻夜奋笔疾书,有如神助,刷刷刷刷,写出来的罪诏加一块约莫够用三五次。
父皇心中大喜,绫罗绸缎全搬进了淑慧宫,连带着自己也搬了进去。
除开下罪己诏,隔七日父皇还得冒雪去给百姓祈一次福,各路神仙求上一通,身子就被冻僵了。
百姓见此状,怨声载道便少了许多,他们的皇帝又是认错又是祈福,若冬天再不过去,就要怪天道不公了。
那时母妃怀着我,已然六个月有余。
又三月匆匆而过,立夏当天,半载未见的日头喜气洋洋高悬空中,大雪骤停,遇上阳光便立即化为雪水,一派祥和之气。
又过得几日,一众人方晓得冬天终于滚蛋,夏日已来临。
半月后的一个晚间,母妃的腹部开始疼痛。
这一疼,便疼了一日并两夜。
母妃将浑身的力气都使将出来,却仍然生不下我,十几个稳婆轮番上阵给母妃加油打气,叽叽喳喳,却无甚用。
父皇在外面等的已然耗尽一切耐心,他瞧着母妃在里头活受罪,便越发对外头这些棍子也似杵着的众人看不下眼,心中顿时怒意横生——
“找不来稳妥的稳婆,朕要尔等的命!”
众人吓得屁滚尿流,一个赶一个的往外跑。
母妃几次疼晕过去,又被弄醒过来,如此来回往复。
待又一个子时将将过,皇宫之外却忽地陷入骚乱之中,有起夜的百姓先得见,再回去摇醒了睡着的百姓,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烛光踊跃,皇城恍如白昼。
更有那大胆的内侍得到消息,一路小跑着便往父皇这里来,到得面前,连冒失之罪都忘记请,开口已是抖若筛糠,“皇皇皇上,天、天降、降异象!”
“什么——”
尾音尚未落完全,便就听见产房中母妃最后一下似哀似嚎,婴儿啼哭的声音便紧随其后。
天降异象,我出生了。
折磨母妃那许久,只为等这一时异象。
于啼哭声中,那内侍已然理顺了情绪,道:“回皇上,子时刚过,天上炸雷惊现,皇城各处现已有多处遭天火劈着,就连……就连……”
父皇心在产房内,不耐道:“就连什么?”
内侍一咬牙,回道:“回皇上,就连皇宫里,也有几处遭了这天火呢!”
产房门倏地打开,几个稳婆拥着侍女出来,个个脸上俱都抑制不住喜悦,齐刷刷跪下一排,“恭喜皇上,母女平安!”
“皇上您瞧,惠贵妃生了个公主呢!”
大昭国姓“程”,到我这行的是“红”字辈,父皇老早便拟好了名。
程红尘。
我叫做程红尘。
父皇甫一见我,便就别开了眼,一身扑进产房中,不顾旁人拦截劝阻,仔仔细细的将母妃看了半晌。
好似我多污了他的眼似的!
母妃共生了六个孩子,前头是五个皇兄,其中两个十分薄命,连七岁都没能扛过去,于生辰以前双双返回下面报到。另两个则更是福薄,娘胎都未及出得,便就打哪来的回哪去了。
还剩下硕果仅存的一个皇兄,年长我十岁,素日里是个不苟言笑之人。
母妃说那都是父皇教的,教他小小年纪需得老气横秋,那样朝中文武大臣才不会如糊弄傻子般糊弄他,反而能唬住朝中群臣,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父皇有子一十八个,公主却独独我一支,打小不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罢,却也是个人人见了我都要退避三舍的模样。
原因无他,我脾气差,他们只是不愿惹我。
我貌丑,奇丑,其实同旁人一般,我亦长了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他人有的我不缺,他人无的我也没多出什么,可偏偏就是与他们有了千差万别。
一样的东西长在我脸上,就全都变了副模样。
怪不得初初父皇看见我后便将眼睛别开,想必他是被吓着了,怕只是端着天家最后的颜面,隐忍不发而已。
也亏得这宫中没有与我比美的皇姐,否则我的脾气,定要再暴戾一些。
母妃有着一张倾国倾城貌,父皇亦是气宇轩昂,样貌周正,生的皇兄一张足以让全大昭未出阁少女为之倾倒的脸,却又生下我这个,若非碍于身份,定然人人喊打的脸。
所谓物极必反,许也是这个道理。
只这道理应在我身上,委实有失公允了些,我毕竟是个小姑娘,样貌如此丑陋,可要我往后如何自处?若我将来爱上哪个少年郎,本应传作一段佳话,却因这张脸,岂不成了丑闻?
记事起,母妃为了照拂我的面子,曾令后宫中的女眷行走皆覆面纱,不得以真面目示人,我知晓以后,便去母妃面前跪坐一番,再通情达理一番,此规矩尚得以废除。
我脾气确是不好,但也挺讲道理的,让所有人替我遮掩,不如我自己遮遮掩掩。
然掩耳盗铃之事,终归是自欺欺人,也终归是掩盖不了我貌丑的事实,除非我死了,否则它将一直跟着。
唯有接受,其实对着镜子看习惯了,便就没了初初瞧时的惊心动魄,细细咂摸,竟也能咂摸出些许顺眼来。
皇兄得了空倒常来看我,回回都能拿些我没见过的吃的玩的递到我手中,他隔段时间便可出宫,在外面见识了许多宫中不曾有的玩意,时常亦会讲给我听,让我好生羡慕。
先前我对皇兄的做法十分不解,还特特将自己的丑脸放大在他面前,企图吓他一吓,未料他却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抬手摸摸我的头,道:“莫调皮。”
“你为何不害怕?”
皇兄便反问道:“吾为何要怕?”又揉我的头,“尊称都不用!”
我怔愣在当场,半晌言语尽失。
“皇……皇兄,”我涩然道,“是小妹,无知。”
他道:“无知无知,知了便好。”
我继续涩然道:“皇兄,旁人皆怕我,嫌我。”
皇兄道:“旁人着相,你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我涩涩的快要哭了,“皇兄,我脾气忒差。”
皇兄道:“女子合该有个脾气,否则,枉为女子也。”
我将皇兄一把抱住,呜呜道:“皇兄真乃女子之友也。”
皇兄僵直着身体,好半晌,抬手于后背将我拍了拍,“莫哭,莫哭,哭了便更丑了。”
我瞬间无声,默默将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肩膀。
此后,我与皇兄便更加亲近起来。
二八那年生辰,父皇钦点了科考三甲,于御花园中大摆筵席。我只粗粗听婢女讲了这事,她说今年的状元郎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少年郎,瞧着不过双十,生的那叫一个好看。说着便有了感叹,好些年了,可算是出来一个年龄气质并相貌皆佳的呢!
我心中就此长了草,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戴上面具,避过所有人,御花园去也。
自也有自知之明,天家颜面重过我的脸,有面具总归比没有强。
一路小跑,待到得近处,方隐约有觥筹交错声传来,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你来我往,对立两派的暗藏方针,反正我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