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颗心倏地飞快跳动,捋着皇兄的手指望去,那状元郎一身素衣,自月亮门处从容而来。想是尚未受封,进宫连官服都未着。
我如痴如醉地瞧着,脚下却似被定住般,上不得前去。
心中虽欢喜,可大多却又被怯懦占据,皇兄宽慰之言只能当得一时之用,然一时转瞬即过,我眼下需要更多宽慰。
“皇兄,皇兄……”我抓着皇兄的衣袖不放。
皇兄将我的手扯开,道:“小妹,这些皆为你所求,莫怕。”
我复又伸出手,“皇……”
皇兄嗞出一口大白牙,“小妹,你若再磨磨蹭蹭,这大好的绝佳机会可就要白白费啦!你可愿你那状元郎往后娶了别人?”
我心上蓦地一空,眼瞧着那谢垣频频回顾似在等谁的模样,便一咬牙一跺脚,自凉亭后面转了出去。
忽听皇兄一声轻轻叹息,我驻足回头,猛地瞧见他眉目之间,竟掠过一丝悲悯。
我心上顿时一片冰凉。
皇兄,你缘何悲悯?你又悲悯着谁?是外头的世道与世间,抑或是我?
再回望时,那里已然没有了皇兄,他走了。
今日宫中下了指令,闲杂人等皆远离御花园,是以此间就只有我与他。
母妃的意思,让我做个偶遇予他。
他已然不再前行,负手立在花丛前,背对着我,不知脸上是个什么模样。
行至离他不远处时,我便停住,定了定心神,方端了长公主的架子扬声道:“前面是何人?”
那状元郎闻言立即转身,回头甫见我,就先是一愣,旋即躬身作揖道:“学生不知此处有人,见谅见谅。”
我便借此走到他身前,好能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边瞧着边大度道:“无妨无妨,这里是宫中御花园,你缘何会在此处?”
那状元郎躬身低眉敛目道:“学生是奉旨来此等候。”
我心下了然,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状元郎身形一顿,却也不敢抬头瞧我,看他那样子像是个不愿相告的。
可我寸步不让,直直将他望着,等着他亲口将名字说与我听,不容拒绝。
“学生姓谢,单字一个垣。”
“谢垣。”我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复看着他,神秘一笑,饶有兴致道,“可知现下是谁正同你问话?”
谢垣就撩起衣衫下摆,恭恭敬敬跪下磕头,“学生拜见长公主殿下。”
我心中一虚,他,他竟知道我是父皇那独一无二貌丑无比的长公主!母妃啊母妃,皇兄啊皇兄,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哇?
我想夺路而逃,但脚下偏动弹不得,谢垣兀自低头跪着,若我不说平身,他怕是能跪到地老天荒去!
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是顾及天家颜面,抑或顾及我自个儿这张脸?
罢了罢了。
从前听那守城的是她家大哥的婢女嚼舌根说,皇城内外,就连那讨饭的婆子都知,大昭十一年,隆冬数月,天降异象,只因皇帝生了个丑闺女。
外头的人言,我貌这般丑,连天都难容。
可天虽难容,却仍教我苟活于世,不能奈我何。
所以,长公主这张脸早已丢到了姥姥山,至少天家的颜面仍在,仍在自欺欺人。所以,还是将这出戏稳稳唱下去罢!
我让他起来回话,思索一瞬,问道:“你倒说说,如何猜得我身份?”
谢垣道:“回公主,天家只一位公主殿下,而宫中多年未曾有过选秀之举,学生……便是凭着这两点猜得的。”
心虚之人大多异常敏感,他都说了什么,我已不甚在意,只那一下停顿,我便听出了另有文章,亦隐隐猜出是何文章。
我今日戴着面具,长公主除了见父皇母妃和皇兄,见谁都要戴着面具,貌丑之人,就得戴面具。
他缘何猜不出?缘何猜不出?已是这般明晃晃,若猜不出,那父皇怕是钦点了个傻子当状元!
母妃,你又缘何让孩儿以面具见他?是怕他看不出我到底是谁?
皇兄,你可是看出端倪,抑或是看透世人,故而心生悲悯?
你们,皆如此想!
可我,偏要不如你们想!
“你就不怕跪错人吗?”
谢垣垂目道:“学生尚无官职,莫说是公主,就是公主身旁的婢女,学生亦是跪得的。”
我冷冷一笑,“你倒摆了个低姿态,可你自己摆便罢了,缘何也将我一并拉下?难道在你心中,我竟与你毫无分别?”
“学生不敢!”
“你哪里不敢?”我作势拔高声音,“你已将我比作婢女,你还有何不敢?”
谢垣扑通再次跪下伏地,“学生冤枉!”
“哼,说都说了,何来喊冤?”我不依不饶,一门心思找他晦气,眼见着他快要趴在地上的姿态,心中一时畅快,更加无理取闹,“你若觉得自己冤得慌,便同我一道去见父皇,但父皇日理万机,许是顾不得这等事,你便同我去寻皇兄来,至时且与他理论理论,自己到底冤是不冤!”
谢垣闷声道:“公主殿下乃千金之躯,区区婢女怎可与公主殿下相提并论,学生糊涂,学生妄谈,学生只求公主责罚,切莫惊动皇上与皇子殿下!”
他这么快就服了软,倒让我很是措手不及,我本欲再吓他一吓,瞧他诚惶诚恐之态,瞧他伏低做小之姿,瞧他不得不与我说话的模样,瞧他……
我就是想多瞧一瞧他。
可这样微小的愿景他都不教我得偿所愿。
那些畅快尽数消失,心上一阵一阵抽痛,不过就是女子素来的归宿之处,缘何会这样艰难?
哦是了,那是寻常女子,而我非寻常。吾乃天家女,貌丑,戾。
我静静的说:“你抬起头来。”
谢垣自地上仰起头,我只觉脑后面具绑带忽然松弛,旋即掉落,砸在地上,翻滚两下,堪堪滚到谢垣面前。
一颗心瞬时拔凉,双手如被挑断筋般软弱无力。
我坦然与谢垣对视,内心无甚感觉。
看着谢垣的脸一寸寸变白,我内心仍无甚感觉。
看着谢垣的眼一点点黯淡,我内心还是无甚感觉。
我没有感觉,我心已死。
丑并不可恶,可恶的是,貌丑,偏生在天家,顶了个公主之名。
天要罚我,便予了我这般运道。
我又去母妃的宫中坐了半晌。
母妃歪在芙蓉榻上小憩,我坐的久了便靠在榻边,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恍恍惚惚的,许是还做了个不长不短的梦。
梦里我见了一个会腾云驾雾的姑娘,活在世间恣意洒脱,一张脸平平无奇却。戴红簪,着红衣,踏红鞋,连脚踝上都挂着红绳。占据一方山头,生灵皆为她所用,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山大王。
她孑然一身,与孤独为伴。
我问她,缘何可以做到此般洒脱?
她甩着如瀑乌发,对我说,生来如此,何来缘由?
我对她十分羡慕,又说,如何选择出生?缘何你便能生来如此,我不能?
她对我笑出两排大白牙,回答说,大约是你运气不好罢!
我再问她,你可有心爱之人?
她回答的很是洒脱,当然。
我直眉楞眼问她,那他在何处?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便就在这里了,长长久久在这里。
还待欲问,面前场景忽地如墨入宣纸,氤氲开来,渐渐模糊不清,慌乱间,我急急问她,还未知你姓名!
她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叫做红尘……
母妃一脸探究地望了我半晌,方道:“吾儿,是被梦魇了?”说罢用帕子在我脸上揩了揩。
我心一沉,眨眨眼,些微湿润,不过就是做了个梦,怎的就哭了?
“母亲,我……”
我梦见了一个姑娘,她说,她叫做红尘。
母妃道:“你来我这坐了半晌,又睡了半晌,可有想明白了?”
我道:“母亲,若我什么都能想明白,便也不必再留存于世了。”
母妃嗔道:“不过就是个男人,这般拿不起放不下,一点都不肖我!”
我笑着说:“母亲,这等事不好乱说的,想必您也知道,宫里宫外对我都是怎样的评价!”
母妃道:“世人愚钝蠢笨,你不好学他们。”
“世人愚钝蠢笨,可世人却比我生的自在。”
母妃愣愣望了我一会,然后,破天荒的将我揽进怀中——自记事起,我便不曾再入过母妃的怀抱,她从来都远远瞧着我,从不主动靠近我,我得寸进尺时会爬到她膝下,但也仅仅是膝下。
母妃与我之间的关系看似无甚间隙,实则距离好远。
所以我心中便生出了诸多的偏要如何,偏不如何。
我想若我将来有了孩儿,定要对他极好极好,定要竭尽所能将我能得到的世间最好双手捧给他,定要待他一如既往,定要让他天真却不懵懂,稳重里又带着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