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 第57章 粉白黛黑弗能悦
作者:颜磬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仔细听了半晌,不由轻轻一笑,原来我的名声,已经远播至茶楼中了。

  但这位说书先生却剑走偏锋,走了个不寻常的路子,他竟擅自纂出从未发生之事,又教我做了其中的主人公。

  我于他的话本子中,竟成了行走江湖的侠女——

  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不留姓名,从来低调,从不露面,却令人闻风丧胆。

  江湖中留下我的美名,亦留下一个个似真似幻的传说。

  不知这出话本子到底由何人所写,竟如此合乎我之心思。

  “茶来咯——”

  店小二不再聒噪,我与他的话倒多了些,“小二,可知那说书先生所讲,是有人纂好交予他的,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小二眉眼堆笑,“他?他哪有那写文组句的能耐?是旁人写好赠与他的!”又神秘兮兮道,“姑娘有所不知,写这话本子的人十分厉害,他竟敢那般明目张胆提起当朝长公主,要知道素日里,我们可是连‘长公主’三个字都不敢提的!”

  我心中惊讶,不由问道:“这是为何?”

  小二便探头探脑朝四周瞧了一圈,似确认有无杂人,而后更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姑娘想是刚到皇城的,不知此前发生之事。前个月东城有家茶楼做了个话本子,话里话外含沙射影当朝长公主,说有官家女貌如何如何丑,生时天降如何如何异象,致使家中老父怀疑其并非亲子云云,当时确是吸引了好些人前去听,连我们客栈的熟客都被引去了不少,这日子很是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也该着那天某皇子路过,亦去听了,结果可想而知。那茶楼隔日便被抄了,老板一家老小,加之店中伙计并说书先生,俱都下了大狱,出不出得来都未可知。”

  某皇子?想必定是皇兄了!

  父皇虽有子一十八个,我却独独同其中一个最是要好,便是同母同父的皇长兄。

  前月之事?前几日皇兄有来我院中探望过我,说了许多外界的听闻,但只字未提这件事,想是皇兄惊我难过,略去了罢!

  “竟有这等事!”我做着吃惊状,复问道,“那与你这说书先生所说有何关联?”

  小二道:“奇就奇在这了,出了那事后,皇城各个说书的皆惶恐数日,闭门检查自己曾经有否信口雌黄,讲了那长公主的不是,真真好一通风声鹤唳。后来就有人找上我们这的先生,将这话本子予了他,并许诺若说的好,必重金礼谢。”他摸摸鼻子颇有些自豪道,“嘿嘿,之所以找上我家这位,亦多半因了我家生意在这皇城脚下数一数二。”

  非也非也,皇兄想是觉得你这客栈名为红尘,与我同名矣。

  我道:“这话未免过于微妙,好与不好既被许成了诺,那评判之人变就成了对方,而非听书的茶客。”

  小二“诶”了一声,不赞同道:“姑娘此言差矣,那人与说书的说了,一月之内,若皇城之中把这话本子传将开,那重金便必会送至他家中。起先这先生亦如姑娘般持有怀疑,却也照着做了,如此一月之后,姑娘便猜猜如何?”

  我笑了一声,没搭腔。

  小二却司空见惯般继续道:“这先生倒也确是个中能人,竟果真于一月内将这话本子传的人尽皆知,隔月第一日晚间他收工回家,就见百两黄金搁在案几之上,姑娘且说说,这奇也不奇?”

  我悠悠道:“真乃当世之奇事也。”

  店小二嘿嘿笑,想是茶楼听书久了,连着自己也端起了那般架势,与我说起话来欲扬先抑,引着我往下听,“姑娘是否还想问,那予了我家说书先生话本子之人是谁?缘何他便可那般明明白白将长公主之名写入其中?”

  我又是一笑,予了他一种“没错,汝聪慧”之错觉。

  店小二笑的神秘,然就在他摆起架势,叉腰欲将箸桶当成醒木拍将下去,张口就要成章时,我摇头晃脑缓声道:“此乃当朝皇长子,长公主亲兄是也。”

  店小二当下一个趔趄,被口水呛住,又不好对着我咳嗽,憋得脸红脖子粗。

  我遥遥看他,挑衅也似。

  半晌,他方才将这股劲缓过去,不大好意思对我道:“姑娘聪慧。”

  皇兄惯会讲这些奇闻轶事,写得三五话本子更是不在话下。

  兀自喝着茶,其实我并不能品出茶之好坏,素日里权当解渴之用。店小二下去有些时候了,却一直未将姝儿并那状元郎带上来。

  也不知能否带来。

  又过得片刻,楼梯自下而上被踩的咯吱咯吱,粗粗估计,应有三人。

  举杯的手蓦地顿住,因我已经望见姝儿碧绿的裙裾,一颗心倏然开始狂跳,瞧着眼前花样繁多的小食都略略模糊不清。

  店小二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就是这儿了,您二位请罢!”

  之后是姝儿的声音,“谢谢你了小二哥,这点银钱给你当个酒钱罢!”

  店小二又说了两句吉祥话,蹬蹬蹬跑下楼,雅间儿的门旋即便被打开,我没有回头瞧,只将小小茶杯攥的紧紧。

  “殿下,”姝儿轻声道,“奴婢给您把状元郎给请来啦!”

  我如被惊般回头,却只见得姝儿笑吟吟立在门旁,左右皆无人,一颗高悬之心方缓缓回落。

  姝儿上前来,瞧了我一瞬,扑哧又是一笑。

  她惯会察言观色,素日里我亦不大拘小节,加之更与她走得近些,因而虽是主仆,却比寻常主仆甚为亲近些。

  她胆子大的都敢拿眼睛直接瞅我啦!

  “殿下,莫慌啊!”

  我将唇抿上一番,方对她道:“姝儿,你说,若你被告知此生都要于牢中度过,就在你怨天怨地时,却突然得了机会出去,且还是个不错的机会,你会否忐忑,会否不安?”

  姝儿思索片刻,忽慧黠一笑,道:“殿下,那状元郎此刻就在外头等着嘞,不好让他久等罢!”

  我愣住,旋即明了,这小奴婢,脑瓜仁倒真是活泛!

  将面纱放下,我垂了眼皮,背过身去,“叫他进来罢!”

  门被轻轻打开,过一会,又被轻轻关上。

  耳边一时间变得很静,连楼下说书人的声音都远了。

  没有回头,只道:“你坐过来,”又加一句,“不必拘礼。”

  脚步轻轻,由远及近,状元郎将头垂着,迟疑一番,方于我面前就坐。

  我抬眼瞧他,仍是那套素色衣衫,他似乎只这一件衣裳,难道竟连换洗都无?

  “谢公子,你可以抬起头来,我虽未生得那天仙之貌,却也并非看不得眼去,又何必做作恁般伤人之态,即算对我不满,亦不应如此。

  “你苦读十年圣贤书,当知圣人曾有‘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之憾,更有人以‘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悦者,西施;虽粉白黛黑弗能悦者,嫫母’相比对。

  诸如此类,且不一一枚举,我只想说,谢公子着相无错,却不该不存尊重之心,而今一朝得跃龙门,更该严谨言行才是。”

  我静静呼吸,尽量让声音轻缓,唯恐将他吓到。见他以前,我不知自己会与他怎样言明。我心中紧张,却非因见他,见他固然高兴,可比之更甚,却是即将挣脱束缚。

  试问有谁被捆绑多年,于捆绳松懈之时,未有紧张无措?未有欢欣难耐?

  然如我这般诸事亲力亲为,舍了长公主之身份伏低做小求娶下嫁,不知若哪日教外头人听见一二,又得如何编排。

  谢垣仍未抬头,只略俯身言道:“公主千金之躯,学生这般卑贱之人,恐玷污殿下的眼。”

  我心头火起,却先笑了,“我这般瞧你都未觉污了眼,你且抬头,本公主命你抬头!”

  谢垣终似不情不愿,将目光放在我的脸上。

  他一张脸再次缓缓变白,眸光再次慢慢黯淡。

  没所谓,吾心已死。

  我道:“母妃同我说,父皇与你提了嫁娶之事,你直言家中已有婚配,可知这一番说辞,会教你得到怎样下场?”

  谢垣手指有些哆嗦,我予了他杯茶,瞧他惶恐接过喝下一口,心中又一番叹息。

  书生书生,还真是个穷酸书生!

  “学生并未说错,学生家中确已有婚配之人,约定上任之时,便是完婚之日。”

  “你家徒四壁,何人肯下嫁于你?你家中只一口造饭铁锅,若有婚配之人,缘何竟就眼睁睁瞧着,不帮衬于你?你一身素净衣衫,然补丁粗陋,若有婚配之人,怎会照顾不周许你这般面见世人?谢公子,你欺君罔上,不惧死否?”

  谢垣手指仍哆嗦,却稳稳坐着,异常坚持,“殿下,空口无凭,莫说些诋毁之言,学生不认的。”又道,“学生自小便被双亲指腹为婚,后因种种双亲亡故,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读书一事尚可为之,幸得村中怜悯,教我入学堂做了教书先生。学生虽穷,却亦有人不嫌贫爱富,肯与学生为伴。学生与婚配之人尚未行礼,何谈帮衬?这身衣裳补丁虽粗,确是学生自行缝补,然婚配之人远在家中,又何来照顾不周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