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拂袖而去,姝儿却突然推开门,眼中俱是期待,我便顿住一瞬,又思虑一瞬,复坐了回去。
姝儿道:“谢公子,一楼给您摆了桌,您这边请罢!”
谢垣掀掀眼皮将我瞧了瞧,我端坐如斯,假作没看见,亦未有只言片语,他便将目光又垂了下去,起身,对我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学生告退。”
我将茶杯递至唇边,捎带着抿上一口,眉头亦捎带着蹙了一蹙,此果真上等好茶?缘何寡淡至此?那店小二莫不是欺我不懂,诓骗我罢?
姝儿在我面前杵着杆子也似,我瞧着烦躁,便教她坐下,她很是欣然,坐下之后双眼紧盯桌上小食,我瞧着亦烦躁,便也尽数推给她,教她吃。
姝儿坐下吃着小食,看着倒是个特别满足的模样,我笑道:“你这奴婢好没自觉,主子未用,你却先伸手了!”
“殿下,您还没吃饱?”
我遂心头火起,“饱啦,本殿下气都气饱啦!”
姝儿就瞧着我嘿嘿笑,道:“殿下莫生气,奴婢瞧着那状元郎,很是个有眼无珠的,这天下诸多人,也不必非他不可不是?”
我道:“先前已与你说了,这是个机会,还是个很不错的机会,我等了一十六年,若抓不住,兴许又得等上另一个一十六年,我有几个一十六年可以耗?姝儿,我耗不起。”
“殿下,那谢垣心硬似铁,傻愣般死揪着家中婚约之事不放,若皇上惜他是栋梁,便断不会杀得,可皇上亦不会教殿下去给人做了小去;若皇上顾及颜面寻个事由赐了他死罪,至时殿下又当如何?”
我望着窗外那抹素净背影,默然半晌,道:“是该想个好法子。”转而愣住,“你且帮我瞧瞧,那莫不是状元郎?”
姝儿亦探头,“噫”一声,“奴婢趁殿下与之说话的当儿,于一楼处特特摆了几盘吃食,好教他临走用些,不至晌午饿肚子,未料他竟丝毫不受,直接走了。”
我哼声道:“矫情书生,端的狗屁风骨!待哪日当真吃不上饭,且看他尚能这般有志气,尚矜持着他那读书人之气概!”
姝儿嘿嘿笑,“殿下,莫忘了那可是状元郎,不日便走马上任啦!人家可不缺银钱呢!”
我心一沉,是了,父皇已然予了个官让他做,便是去他家乡县城,做个知县。
父皇这般安排不知是何用意,按往年惯例,新科状元必留皇城,如何也不会做那六品知县的。
芝麻点大的官位,于状元郎来说,委实大材小用。
抑或父皇深觉此人可堪大用,欲在地方磨练一番再做升迁?
又或者,父皇此举只不愿让我下嫁,为绝我之愿景,方堵了他之仕途?
乖乖,然则,岂非我之过错?
此念头一经存在,便不住于脑海中晃荡,细细思虑,更深以为然,我怕不是当真堵了那谢垣的官路罢!
而他不日便再次启程回乡,我的计划又待搁置,总不好私自出宫奔他,死缠烂打嫁他。父皇虽端坐宫中,外界大小事宜却日日做成密报呈于他手,眼线必遍布角落,便是今日出宫,父皇保不齐也已然知晓。
至时若命人抓我,天涯海角寻我,定皆不在话下。如此一来,委实得不偿失。
该是个怎样的法子,既名正言顺,又两全齐美?
“殿下,缘何非要借着谢垣之便,若您不愿再留于宫中,就是去求惠贵妃,亦是求得的,一次不行两次,总会有松口之日。”
姝儿一番话将我思绪拉回,手撑下巴侧眼睃她,“若不借谢垣之便,我缘何能走出那高高宫门?便是出得,你道父皇可还容我?姝儿,我予你个赌罢,若有朝一日我当真出宫,不借任何人之便,等着我的便将是尸骨无存。”
“哎呦我的殿下,这话可不好乱说!”姝儿嘘声道,“哪里就那般严重,虎毒尚且不食子,皇上素来仁慈,断不会那般待殿下!”
我道:“仁慈与否,皆百姓所给,然究竟否,百姓却不得见了。”
姝儿将耳朵堵住,“哎呦奴婢这双耳朵是怎的了?缘何嗡嗡直响?殿下方才都道了何事?奴婢可否斗胆,再请殿下说一遍?”
我道:“你这奴婢好生猖狂,一身胆子究竟何人所给?”
她就嘻嘻笑道:“奴婢跟着殿下,胆子当然是殿下所给,难不成还有别人?”
我心中叹息,复将视线投向窗外,日头颇大,十分炎热,商贩却仍未收摊,纵取了扇子扇风,亦讨不得半分凉爽,但有客上门,还那般笑意盈盈,瞧着精气神很是充足。
谁也不易,我亦不比旁人多出什么。
过得半晌,眼见一大盘小食被姝儿消灭个精光,我方道:“你问我为何要借谢垣之便,其中缘由并非多见不得人,我只不过想要一个普通的家罢了。”
姝儿噎了一噎,喝了一大口水,又打了一个嗝,像是要吐般将我瞧着。
我真真嫌弃死她了!
“父皇与母妃时常处在一处,羡煞皇后并后宫旁的娘娘,暗地里亦不知使了多少绊子于母妃脚下,然母妃聪慧,遇事不声不响,从来私下解决,从未闹到父皇面前。父皇又岂会不知,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妃识大体懂事些,父皇的宠便更多些,若母妃哪天厌了倦了,父皇对母妃定也绝不心慈手软,顾念旧情。
“如此,你还道虎毒不食子?不然也!
“我于此氛围中长了一十六年,父皇亦将我避了一十六年,母妃未倦,我却先受不住了。皇兄虽待我十分好,却到底只是皇兄,他自己尚且日日看父皇眼色,我便更依靠不得。父皇迟迟未立储,是左右为难于一十八子,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
“我想住在寻常人家,哪怕穷些,我带了父皇给的嫁妆去,生活亦可好过许多,父皇虽厌我,却也不至于连嫁妆都不给,天家颜面,怎样都丢不得。”
言罢,轻轻一笑。
姝儿的嗝尚一个又一个的打着,见我看过去,她忙摆手道:“殿下莫这般看奴婢,奴婢今日吃的太多,过不一时便需如厕,定什么都存不住的!”
我就瞪她一眼,这小奴婢实在粗鲁!真真惹人厌!
“你可吃完了?”
“奴婢吃完了,殿下,剩下这些奴婢带回去吃可好?”
此刻我已咬牙切齿,心中将她抽了百遍,罩上面纱,“准。”
小奴婢嘻嘻笑着,前头带路,去一楼处结账,下楼时本还笑着的,却在撞见掌柜时,那笑便凝住了。
她双眼发直瞅着那年轻掌柜,目光中竟是……慈爱?这小奴婢拢共才多点岁数,怎的还凭空冒出个儿不成?
那掌柜手指灵活,飞快计算我这一桌账目,姝儿就那般明晃晃瞧着,我不忍睹。
店小二忙中偷闲,伸手在姝儿面前晃三晃,呲着大白牙道:“我们掌柜的生的好哇?”
姝儿笑的牵强中反带欣慰,“好,生的实在太好了!”
言罢又去看,而那掌柜从始至终,似司空见惯,连眼皮都未掀。
我实在看不下眼,咳嗽一声,唤她,“姝儿,莫再看了。”
话音方落,那掌柜竟蓦地抬起头来,旋即怔愣。
我亦怔愣——
这这这,这怎的了?
“这位……姑娘,方才是于二楼吃茶?”
“没错,”姝儿道,神情语气皆怔怔,“我与我家主人确于二楼吃茶。”
那掌柜却兀自瞧我,我便大大方方回看,与人对视,我自是从来不惧的。
“可认得我?”
那掌柜却摇头,又摇摇头,“某与姑娘,是初次见面。”
“阁下似看多年未见之友人般看我,我还道是旧识,且于脑中好一番回想,却并未忆起什么。”
掌柜复看了看我,眸子里期待也似,又旋即垂下眼帘,“某只觉,姑娘像极某的一位故友,对不住。”
我便抚掌笑道:“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认错亦乃人之常情,何来对我不住之说?”
他道,语气生硬:“姑娘说的是。”
我挑了挑眉,忽瞥见姝儿仍痴痴将人看着,实在没忍住,伸手将她拽至身后。
那般瞧人,是嫌自己命长还是怎的?一会将人瞧的不好意思,当心放狗咬你!
“一共十两银子。”
我回头看向姝儿,并递了个警告予她,她终于不再反常,将银钱递过去。
转脚要走,那掌柜忽又开口,“姑娘……”
回过头去,耐心隐隐不够,我冷冷道:“何事?”
“姑娘近日来,可有一二事想不明了,或是不知如何去做?”掌柜如是问道。
我谨慎瞧他,这人……莫不是父皇众眼线之一,将我认出,来替父皇探听消息?
“阁下何意?”
掌柜遥遥将我望着,又好似没在看我,不知缘何,那般神色,竟让我感到一丝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