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 第64章 此后叫我谢程氏
作者:颜磬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晌午过后,我便回了宫。

  母妃在淑慧宫中小憩,却提早令宫人于我门前候着,甫见到我,便传话说,教我回宫歇息一会再去她宫中坐一坐,好些日子未见,又想我了。

  着姝儿将宫人打发了,自己则在院中端坐良久,眼瞧着那日头斜斜往天边落,心中空空荡荡,颇有些不知所措之感。

  姝儿一直站在屋门口陪着,小奴婢一直望着我这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我无甚心情与她唠叨,便就没理会,待到日头完全隐去,她竟仍在那站着,如此锲而不舍,我便不好再当看不见,只得摆正身子,唤她:“姝儿。”

  小奴婢就十分欢畅的应下一声跑来我面前,然而刚一瞧见我,那张尚算高兴的脸就立马塌了下去,跪在我身前,仰头瞅我,很是运了一口气道:“殿下……”

  我抚着额头,十分无可奈何。

  小奴婢只这点不好,就是心事太重,什么都想不开,放不下,活在这世上本就举步维艰,偏她还要将一切都背负于肩上,不知是傻还是楞,日日如此,事事如此,累不累得慌!

  难为我这做主子的,还要花心思哄她个当奴婢的,真不知我这小仆人,有朝一日是否要翻了天了!

  “我没事,这几日好吃好喝好睡,不过是换了一处地方睡觉,都一样。”

  姝儿哭道:“殿下说的这般轻松,可那是牢房呢,牢房怎可于宫中相比,做什么都不方便,连进出都受得限制,殿下这般说是想教奴婢宽心,可奴婢……”

  接着就哭的说不出话来。

  我叹了口气,“那你要教我如何说?说牢中所遇种种情况?过去之事,再提起又有什么用处?你是可将昨日倒流?抑或去教训昨日之人?我那般说,确然是宽你之心,但若你仍然执意,我也无他办法,你只管去哭,但莫要在我眼前,我瞅着烦。”

  重话撂下,那小奴婢果然就收了眼泪,抽抽噎噎,眼泪收放自如,实在让人佩服。

  算了算时间,回来约莫已有一个时辰,想是母妃也该醒了,便起身,理了理裙裾,径自出了门。

  大路太远,是以若无大场面,去母妃宫中就只抄小路,既省时间,又不会遇着很多人——宫里人多口杂,虽说这样亦什么都藏不住,却也总好过搬到明面上来,教人说了闲话去。母妃在后宫如履薄冰,皇后并各宫娘娘皆虎视眈眈,朝堂之上还有一众庸碌皇子与皇兄争东抢西。

  诸般细枝末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因而凡事做时,不得不思虑的周到些。

  母妃的宫人特特提了说,父皇今日不会宿在淑慧宫,亦不会来,意思便是何时过来都可以。

  父皇当然不会来,那样要面子之人被折了面子,心中是如何也不能平衡的,必然不会再来母妃这里,毕竟我是母妃所出,父皇瞧着母妃,定也会想起我来,至时又免不得一番心中闷堵。

  与母妃见了礼,我便坐到了母妃对面,她静静看了我半晌,眉目淡淡,看不出丝毫关怀之情。不过我却是司空见惯的,除却在父皇面前刻意表现,母妃对人,一贯淡而无味。

  仿佛她早已看破这世间,对这世间从不期望,不知是否缘于曾经这世间教她太过失望之故。

  母妃的过去,无人向我提起过,宫中亦无人知晓,曾有好事之徒着人去查,可过去种种,皆被人抹掉,不知那人可是父皇。

  诸般事皆无解,却也不必事事都有其所以然,人生于世间,若总是求解,委实太累。

  “母亲。”我唤她。

  母妃道:“吾儿竟就要出嫁了,为娘却仍觉你是个小小孩童。”

  我道:“母亲,父皇尚未下旨。”

  母妃淡淡笑开,道:“情势所迫,今日不下,明日不下,后日也得下。”

  “母亲,那着实太快了。”

  母妃道:“不快些,皇城当中的百姓会一直记着,直白的童谣在孩童间仍要口口传唱,奏折成摞的往宫里送,你父皇的头,不想疼的太久。”

  我静了半晌,方轻声道:“母亲,孩儿亦是迫不得已。”

  母妃也静了半刻,对我道:“为娘心中明白,你生在皇家,受委屈了。”

  “母亲,”我抬眼瞧她,“孩儿走后,母亲要将自己顾好,莫要……”莫要教那些吃人的后宫娘娘们并诸皇子们,拆的骨头都不剩。事事顺从父皇,莫与他硬碰硬,保命要紧。

  想事事叮嘱,可话在嘴边,却如何也不能说出口,总觉得说出来,我与母妃之间的某种平衡便不在,一十六年来,如此的距离已让我感到舒适,远些无妨,近些,会如身上生了虱子,很不自在。

  母妃点点头,云淡风轻道:“你自管去罢,为娘于宫中多年,早已习惯。”

  我松了口气,心头那点焦虑随之散开。

  母妃又道:“你便在这再坐一坐,左右今日你父皇不来,就留下用晚膳罢。”

  我本已打算起身告退,闻言只得复又坐稳,点头应道:“谢母亲。”

  “为娘早年予你备了些嫁妆,虽不甚丰厚,却也可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待到出嫁之日,便就抬进你宫中。”

  我由衷道:“谢母亲。”

  母妃又道:“你父皇亦会着人替你操办,金银珠宝店铺田地皆不会少,你且放心出宫,那状元郎家中虽清贫,你嫁过去,却定不会吃了苦去!”

  “母亲,”我起身下跪,眼眶已然酸涩,“孩儿谢过母亲。”

  母妃将我扶起,“好了,为娘寝宫,老跪着作甚,快起来。”

  宫人在外间说饭已摆好,母妃就顺势拉着我,一同出了寝宫门。

  我心中诧异,亦有些小小担忧,父皇从不待见我,母妃便不得不与我疏远些,此番与我这般亲近,父皇又在气头之上,若这宫中有碎嘴人,教哪个娘娘听了去,岂不会将父皇枕边风吹上一吹?

  “母亲……”我微微挣了挣。

  母妃却偏头瞧了我一眼,恬淡笑着,仿佛这世间一切,父皇之恩泽,她皆不在意。

  如此我也不好再做什么,只得硬下头皮,去用膳。

  母妃说的不对,父皇在第三日并未下旨,我日日于院中端坐,却日日未曾等到父皇的旨意下来,母妃已对我闭门不见,皇兄亦许久未来探望过我,我在自己宫中,如被遮了眼塞了耳,外头一切消息都传不进我的门,我也出不得这扇院门。

  并非被软禁,而是出了院门,我不知该往何处。

  不知朝堂之上到底发生了何种翻天覆地之变化,仿佛我为自己寻了条出路,皇兄便借机将他所筹谋之事搬到台面之上。

  而母妃像是亦不再如从前般小心翼翼,她似乎,将一切都放下了。

  原本看上去诸事皆在父皇股掌,可若细细剥离,却又发现一切都不尽然,皇兄与母妃,皆只表面逢迎,暗中筹划的,除却他二人,谁也不知道。

  似乎只差一个我,若我出了宫,父皇定然会被迅速架空。

  我也不知为何会这般想,那只是一种感觉。

  否则为何我被困于自己宫中,不知该往哪去?

  想来父皇定也想到这一点,因而才会先将我控制住,如此一来,母妃与皇兄纵有千万计策,也不能奈他何。

  好在有姝儿常于耳边絮絮叨叨,皆是日常琐碎,虽无甚意思,竟也能聊以慰藉。

  某日姝儿去厨房端饭,没一会竟匆匆回来,手上却没有一碗饭,我瞧着她那慌张神色,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忍不住问:“怎的了?”

  姝儿好容易喘匀了气,方轻声对我道:“殿下,出事了!”

  我一颗心像是被吊起来,得费好大劲才能不将内心紧张表露,缓声问她:“出了何事?”

  姝儿道:“奴婢方才去御膳房,路上碰见从前在一处的小姐妹,她现下侍奉殿前,见着奴婢便将奴婢拉到一旁,告诉奴婢,说七皇子今日被发配边疆了,其母妃亦于今早薨逝。”

  我头一晕,站在大日头下面,险些没站稳。

  前几日在牢中时才听皇兄提起,说父皇那几日颇中意比之皇兄稍差一成的七皇子,当时皇兄如何说来着?

  是了,皇兄说,为兄自然要教父皇知晓,到底谁才是真正可以予以大任之人。

  皇兄,原来这便是你所说的,教父皇知晓之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要做万万人之首,便要先踩上万万人之脊梁。

  皇兄在朝中经营的势力,父皇已然拿捏不住。

  我静静站着,心中竟想着,看来再过几日,我便就可走出这皇宫大院了,不知那谢郎君,这些时日可有想过我?

  想是不会的,他进京所受皆为被逼无奈,若这般仍会思我念我,真可谓爱我至此了。

  “那七皇子的母妃,怎么死的?”

  姝儿道:“奴婢知道殿下定会这般问,便好一番打听,奴婢那小姐妹说那位娘娘缠绵病榻许久,今早许是听闻七皇子被放逐之事,一时无法接受,急火攻心,便晕厥过去,太医去给诊断,出来时连连磕头告罪,宫中诸人心中就全明白了。娘娘晕厥后便没再醒,是直接去的。”

  “是哪个太医?可是娘娘惯用的?”

  姝儿点头道:“殿下,正是呢,想是不会有错了!”

  不会有错?不可能的!

  七皇子既然有心想与皇兄争一争,其背后的母妃必定功不可没,又怎会在甫听说七皇子被发配便直接晕厥至死?若她是个聪明的,必定会蛰伏起来,伺机而动,毕竟尚有她坐镇皇城,若经营妥善,日后再将七皇子再召回来,亦非难事。

  可她却直接就死了,那便是有人不让她活着。

  而买通太医之人,很大可能是皇兄或者母妃,或者二人合力。

  七皇子若是个头脑灵活的,必会于路上逃遁,可皇兄又岂会如他之意?不逃是死,逃了,追到天涯海角,还是难脱一死。

  父皇一十八子,去了皇兄,去了七皇子,还剩下一十六个,这其中应有选择站队之人,剩下的,怕是都没甚好下场。

  事到如今,却说是怪谁呢?怪这世道?抑或父皇?

  不过皆是命罢!

  事情都明白,明白又如何,都与我无关。

  父皇从未将爱给过我,我对他,从来也没多少感情,其他不相关之诸人,我亦不会瞧上一眼。

  “知道了,”我道,“姝儿!”

  “殿下,怎的了?”

  我瞅着她,要笑不笑的,“我们一会吃什么?”

  姝儿俏脸一红,拍拍脑门,“瞧奴婢这记性,殿下且等着,奴婢这就去给您端菜去!”

  我还能与她计较什么,等着便等着罢!

  过得两日,宫人敲开我的门,手中端了一道圣旨。

  接旨谢恩,我心中甚为雀跃。

  姗姗来迟的赐婚,终未负我之所望!

  成排的宫人鱼贯而入,手中或端或抬着许多东西,另有宫人站在一旁,每放下一件,他便会念一遍里头盛的是何物。

  果如母妃所言,金银珠宝,店铺田地并房契,应有尽有。

  母妃借父皇之口,行己身之道,倒是教我白白担心了一番,以为往后出了宫,母妃便就无依无靠无人可话家常了。

  八月十五中秋日,皇家长公主出嫁。

  出嫁前一晚,多日不曾露面的皇兄忽然造访,带着民间的烟火之气。

  “皇兄,你从宫外来?”

  皇兄揶揄道:“为兄去看了看你那状元郎。”

  我瞅着架子上挂着的喜服,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皇兄,他可高兴?”

  皇兄道:“娶了皇家长公主,竟还不高兴,那他此生便也无甚可乐之事了。”

  我道:“皇兄,自古长公主个个貌若天仙,独独小妹貌丑无比,若今日之事反过来,小妹顶了张天仙貌,要嫁丑儿郎,那小妹是万万不会笑出来的。”

  皇兄嘿了一声,“未料小妹竟是个着相之人!”

  我亦嘿嘿道:“皇兄,世人皆着相,小妹也是世人。”

  “好啦,不管如何,为兄总算眼瞧着将你送嫁出去,此生已无憾。”

  厅中十分明亮,皇兄熟悉的脸就在眼前,他看着我长大,是兄,亦如父,无论他在朝中做了什么,在我这里,始终都是我的皇长兄。

  他爱我之心未变,他不过是在为自己,也为我与母妃,争取一方自由之地。

  只是帝王看似权利滔天,却亦有诸多束缚,父皇便是如此,古书中所记录之历朝历代帝王亦如此,皇兄,定不会是例外那个。

  不知有朝一日皇兄掌权,他是否仍有这般玩笑之态,这番感慨之词,这样潇洒自如。

  皇兄,小妹心中所忧,不知将世事看尽如你,是否也有过忧虑?

  是否在权衡之后,依然选择权力至上?是否在无数个通宵达旦之后,依旧有一去不返之心?

  皇兄,小妹今后,只能遥遥寄予祝福了。

  此番我只去给人当个妾室,排场自然没有过大,只是行了民间之礼,临走前远远瞧见了父皇,多半月不见,他竟比上一次见时,又苍老许多,但精神很好,若无大事,定还能做个十年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