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默第一次正正经经见到鬼，全身战栗，冷气倒抽，整个人猛一晃荡。

　　我一把拉住他，低声说：“别怕，她没看我们。”

　　那女鬼确实对着我们这方向，但看的并不是我们。

　　她眼前似有幻境，女鬼对着分明无物的半空，开始嘤嘤地哭，那哭声绝望又凄凉，怨恨到极致，听得我骨头缝发渗。

　　那女鬼断断续续地泣诉：“饿……不要把我关在这里……我要饿死了……”

　　她像是没了力气，又埋下头，贴着地，身体不再起伏，偶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哭声微弱到几不可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饿死的鬼，看着她重复死前的景象，心下黯然。

　　然后我听见身边沈默骤然粗重的呼吸。

　　他大概打小就听说沈家行善积德品行端方，还从不晓得他们沈家祖上有生生饿死女眷的事情吧？

　　公仪羽皱一皱眉头，大步走上台阶，在女饿鬼面前蹲下。

　　我怕他就这样把女饿鬼拍得魂飞魄散，追在他身后跑上台阶两步，又怕惊动女饿鬼，小声道：“她已经很惨了！”

　　公仪羽说：“我度化她。”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符，贴在女饿鬼额头上，右手在她头顶慢慢比划。随着动作，那一处气流慢慢改变，阴气渐没，阳气暗生。

　　随后公仪羽在她面前盘膝坐下，双手交叠，闭上眼睛，开始低低地吟诵经文。

　　女饿鬼本是毫无声息地趴在那里，突然全身一抽。顿了顿，又是狠狠一抽。

　　这就是度化？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了。来回看看公仪羽和女饿鬼，想开口发问又怕真打扰了仪式。

　　公仪羽皱眉，两手骤然叠紧，拔高声音，在一连串急速诵经中，女饿鬼越抽越猛，越抽越急，最后，深深陷下的眼窝里猛地喷出两道黑血，头却霍然抬起，僵着脖子直对前方。

　　她是对着沈默的方向！

　　沈默毫无感知，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消化自己祖上的丑事。

　　我回头吼他：“快跑！”一边撕下身前的符往女饿鬼的方向跑去。

　　女饿鬼身体暴起。一道白影掠过我眼前，已经是她僵直了双臂向着沈默扑过去。

　　这一起一落快如电光火石，沈默猝不及防，女饿鬼已到了他面前，十指曲成尖爪，狠狠掐向他的面孔。

　　仓促之下沈默猛往后跌，险险躲过女饿鬼的指甲，倒是贴在身前的黄符碰到了那双鬼爪。

　　黄符爆燃，转瞬成灰。女饿鬼被燎伤，痛嘶一声，十指被弹开，然不待收回就又在空中一抓，从上往下对着沈默扑下去。

　　沈默手忙脚乱正要从地上翻身爬起，女饿鬼这一落刚好扑在他背上，贴背的那张黄符蓬地火光一闪，女饿鬼整个身体被弹开。

　　此时公仪羽已经赶到，度化不成令他十分恼火，抓了一把铜钱猛地掷出，破空而过，狠狠击打在女饿鬼身上。

　　女饿鬼躲闪不及，嗷地一声，整个身体跌回原处，重重撞在门槛上。

　　公仪羽气得跳脚：“送你上路你不肯，还害人！”一边赶过去，一边在兜里猛掏，横七竖八抓了一把符捏在手上。

　　女饿鬼嘶声尖叫，猛地向上一蹿，整个人倒挂在屋檐下。长发垂下，在半空中来回飘荡。

　　我此刻已扶起沈默，深觉歉意。之前叫他不要远离我们，结果我们自己跑开了，留他遭罪。

　　我低声说：“对不起啊。”

　　他身上都是泥水和擦伤的痕迹，惨白着一张脸，茫然地摇摇头。

　　那边厢，公仪羽气咻咻地抬头瞪女饿鬼：“下来！”

　　到底是年轻人气盛。我差点以为接下来就会是他和女饿鬼的相互对骂了：“你下来！”“我不下来！”

　　然而女饿鬼缄默无声，面对公仪羽手中的铜钱、灵符，以及其他一切可以威胁到她的东西，全然不顾，脖子僵直歪向我们这边，一张皮包骷髅的脸只死死对着沈默。

　　还真是认死了沈家的人。

　　我默了一默，说：“你家祖上造的这个孽还挺深的……”不得已，掏出兜里的折叠刀。

　　公仪羽大骂：“冥顽不灵！”捏了两枚铜钱，口中念念有词，往上一抛，两枚铜钱直直对着女饿鬼飞去。

　　女饿鬼经过刚才一番折腾，阴气大盛，动作骤然灵活，壁虎一般哧溜溜向旁边滑开，铜钱直直地栽进屋檐，又掉下来，落在地上叮叮两声。

　　“饿！”“饿！”女饿鬼的叫声一声凄厉过一声。

　　公仪羽大怒，出手不停，女饿鬼躲闪着急速飞来的铜钱和灵符，倒挂在屋檐下飞速地爬，动作快得看不清，瞬间便顺着柱子爬了下来，再转眼就已爬到沈默面前。

　　沈默呆若木鸡。

　　我一把推开他，扑上去一巴掌拍上女饿鬼的头。

　　手心里是我刚刚割开的伤口，流出的一点血珠子还新新鲜鲜的，一把抽过去，疼得我咝咝倒吸冷气。

　　好歹是救了沈家的人，我决定把这笔账挂在沈南城头上。

　　我的血确然有效。

　　女饿鬼猝然倒地，仰面朝天，抽搐着把沾到血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往地面磕，面目扭曲，僵着脖子模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我俯身侧耳，终于听见她嘶声说的是：“爹，娘……我饿。”

　　我听得心酸，抬头望着赶过来的公仪羽：“现在还能度化她吗？”

　　公仪羽看她的样子，本来未消的气也平了，叹息一声，拿了几张符出来贴在她周身：“可是可以，就是浪费得有点多。”

　　随着他念念有词，符纸上金光闪现，女饿鬼的抽搐慢慢平息，紧紧勾起的手爪软下来，周身覆着的戾气也逐渐消散。

　　我想了想，问公仪羽：“我现在可以和她说话吗？”

　　公仪羽口中不得空，但是对着我点了点头。

　　我趴下去，在女饿鬼耳边轻声说：“别怕，很快就要好了。”

　　她呻吟着重复：“就要好了，好了……我好饿……”

　　她眼角流下一行液体，不再是浓稠的黑血，而是透明的水流，带着极淡极淡的红色。那是真正的眼泪。

　　我默默地为她擦掉，又问：“他们为什么要饿死你？”

　　女饿鬼的声息已轻，现在像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了：“沈家要……要一个烈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