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纲只觉耳朵、鼻孔、嘴巴都涌进了冰冷的池水,呛得直咳嗽。他人在池底闹腾,把池底沉淀的泥沙都搅动了,池水顿时混浊不堪。
索性还好,薛正纲虽然“恶俗”了一下,可却没像那恶俗桥段里溺水后还要女主人工呼吸的地步,只是忽然受惊而已,水性还是很好的,只扑腾两下便把头冒出水面,大口地喘了几口气,侧着脑袋把耳朵里的水用力拍打出来。
“你没事吧?”
又是一声柔柔的问候。
薛正纲下意识的抬头,当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时,他的视线已经挪不开了。
这是一段及其难以用文字描绘的段落。
因为无从下笔。
多年他回忆起今夜的相识,也是这么说的:“看得眼花缭乱,不知道从哪开始看起。”
少女的服饰完全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观,魏晋服饰继承了汉代的“上衣下裳”的制式,只是比汉代的要更加宽大而已。下身是绿白条纹裙,非常蓬松,由裙角向上则逐渐收缩,腰间以束腰包裹,勾勒出不堪盈盈一握的纤纤蛮腰,腰间挂有香包、玉佩等饰物,
她的脸上蒙着面纱,看不到大致的面容,只有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正注视着薛正纲。
此时凉风吹拂,衣角迎风飘扬,犹如一朵风中摇曳生姿的嫩菊。
薛正纲如遭雷击,呆呆地望着她。
少女柳眉微皱,奇道:“你不冷吗?”
“啊?”
薛正纲大脑“当机”了好几秒,反应过来,强笑道:“不冷,冬游亦是一种健身。”
说着还用手划了两下水。
在女人的面前,每个男孩子都爱逞能,尤其是既漂亮又心动的女人面前。此时尚是正月,冰雪初融,池水冰寒彻骨,把他浑身上下都浸湿了,嘴唇都有些发白,恨不得立马上岸。可若是上岸之时动作狼狈不堪,这点伎俩就会被识破,所以必须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少女若有所思,“嗯”的一声,说道:“你先上来吧,我不习惯一上一下的跟别人说话。”
薛正纲这才如释负重的游至岸边,三两下爬了起来。
少女盯着他不断滴水的裤脚,不由得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是薛希贤的儿子,真的,我跟父亲三年前被氐秦所掳,被迫在北方待了三年,昨天刚放回来。”
薛正纲立马表明身份。
少女又是“嗯”的一声,稍稍侧开身子,避过薛正纲那毫无掩饰的目光,温声道:“原来是小郎君。你在这干什么?”
薛正纲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同时,暗中施展自己的精神系统,让少女对自己产生了好奇感。
果不其然,少女诧异地问,“小郎君得脱虎口,应该高兴才是,何以唉声叹气?”
薛正纲又是长叹一声,随即想到魏晋风度有个特点是不装,自己再装下去就矫情了,说道:“我看见我的父亲、叔伯、兄长食五石散,又酗酒千杯,心情烦闷,故而跑出来溜达溜达。”
少女轻笑一声,“自太康年间,何晏推导以来,便成为风气,名士效仿,有何不可?”
薛正纲道:“为何可?”
“为何不可呢?”少女再问一遍,语气微微加重了些。
薛正纲隐隐感到挑战的意味,不由得想:“这是要跟我辩论吗?”魏晋之际清谈风气盛行,不单单是流行在士林里,就连历代朝中的大官都乐衷于清谈,清谈辩论之时往往“通宵达旦”、“秉烛夜谈”,当年的王导跟殷浩二人相约清谈,便从白天谈到晚上,连道理都没有讲清谁对谁错,可两人还是非常尽兴。
清谈也不是绝对的注重结果,更享受着辩论的过程。
若是要他跟男人辩论,薛正纲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可要跟一个风姿绰约、冰雪动人的女子清谈,雅致便上来了,当下盯着少女问:“姑娘的意思是,存在即合理吗?”
少女眸中露出不可思议的光彩,细细品尝这句话,只觉大有禅机,若是放在其他名士的口中,只怕能辩上三天三夜。当下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存在即合理,自晋武帝以来,风气初始,传自今日,何由不可?它是存在了数十年的风气。”
“那不知当年的秦皇汉武呢,他们可要比晋武帝还要早上几百年,有没有服用五石散?”薛正纲平静地问。
“这……”
“服散风气兴起,不过百年,而秦皇汉武,远至周公、夏禹,亦未尝有清谈,何能说是存在即合理?若是这么说,应当效仿周朝古制,才是所谓的‘存在即合理’。”
少女陷入沉默之中,想了想,低声道:“晋武帝当年也效仿过周公古制,分封诸侯王,也是效仿过先贤圣人。”这句话已是有些诡辩,顾左右而言他。
薛正纲嗤之以鼻,笑道:“就因为晋武分封各路诸侯,方始有亡国的灾难,若无八王之乱,岂有五胡乱华,又怎有后来的衣冠南渡之事?推导为由,反而皆因效仿古制而起。”
少女面露不悦之色:“小郎君岂可妄谈国政?还好这儿只有你我二人,若当有别人举发,你立即引来杀身之祸。”
清谈就是避开政治不谈,否则会被斥为俗事,遭人白眼,只谈论老庄玄学。而薛正纲一时激动,竟非议朝政、斥责晋武帝司马炎的弊政,这事不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杀头之罪。
薛正纲自知语失,抱拳道:“是我激动得难以自制了,既非议了朝政,又唐突了小娘子清谈的雅致,有罪,有罪。”
少女轻笑几声,说道:“小郎君不善清谈,却是一个正直刚强、精明通达之人,他日必然前途无量。”
薛正纲只是愤青了一会儿,便给少女这样带有品评性的夸奖,便是一颗铁铸的心也软了,笑道:“小娘子嘴上说得好听,心中定笑我胸无城府,口无遮拦吧?”
“当然不会。”
少女脸颊微微发烫,望着池水里的月亮,转移话题道:“你看这月亮,是否明亮?”
“镜花水月,如在梦中。”
薛正纲没瞧见少女的样子,兀自沉浸在少女的温文尔雅之中,难怪魏晋名士重气质,少女独具天地之灵秀,让人怦然心动,让人如痴如醉,这八字似是回答,又是扪心自问自己是否也在镜花水月中?
“镜花水月,如在梦中……”少女低声呢喃几句,细细品评,含笑道:“小郎君妙语解迷津,是我自误了,水中月终究只是倒映出来的,终不及悬空的明月来得真实。”
薛正纲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少女掩嘴一笑,说道:“你还是把这身湿漉漉的衣衫换了吧,免得寒气透体,落下一身病根。”
薛正纲尴尬不已,急忙走到杏花树下,捡了几截枯枝,做成衣架子,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铺开地挂在衣架子上。
少女微微别过头去,轻声道:“妾身先行告退。”心想孤男寡女在此邀月共赏,传出去都会受人非议,赤身**相对,更是为人所不齿。薛正纲心有挽留之意,从衣架子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叫道:“小娘子不必离去,我这衣架子,便是‘屏风’,你我隔屏相谈便是。”
少女嗔怪不已,却也不舍得离去。魏晋向来注重相貌和气质,虽说薛正纲的长相勉强对得起观众而已,但她隐隐感到薛正纲有种洒脱的气质,“洒脱”之处在于,他似乎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像是固执于过去,又想远迈在未来。
总之,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质。
少女微微提起裙摆,坐在一块稍微平整的大石上,便听得‘屏风’之后,薛正纲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其实不论是镜中水月,还是天上明月,都一样遥不可及,既是遥不可及,伸手难触,真不真实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