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暗自点头,没想到对方的口才如此之好,看来是抓住机会就“清谈”,毫不留情,当即反问:“何谓遥不可及?至少池中明月是可及的。”
薛正纲在衣架子屏风后面把枯燥的杏叶都收成一堆,顺口问那少女:“有没有火种?”
少女听他全然没有把自己的发难听进去,不由得一阵气苦,从腰间取下一物,轻声道:“接着。”
薛正纲一抬头,手疾眼快,“啪”的一声将东西接在手里,一摊开,居然是火折子,不由得惊喜万状,暗想:“这玩意儿在东晋末期居然就有了。”
火折子确切的诞生时间也就是在南北朝,大致方法跟后世的差不多,都是用土制纸卷得严密,用火点燃后再将其吹灭,灰烬中留下些余火,能保存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对着吹吹气,火焰又能再度燃起。
这吹气也是有点技巧的,短促、缓慢、急促等,吹不好还能给吹灭了。薛正纲前世的外祖父抽旱烟便是用原始的火折子,他打小就学会了,轻车熟路的便将树叶堆点燃了。
火堆燃起,薛正纲身体就被温暖给包围了,暖和的在火堆上直搓手,心想有‘屏风’隔着,屏风之后的少女也不可能绕过来偷看,胆子也大了起来:一股脑儿的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都脱下来。就剩条贴身的亵裤。
薛正纲自以为安全,可他点了火堆,把架着的衣服都照得通透了,自个儿却浑然不觉……
少女瞪圆了好看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被火光映得几乎透明的衣服架上,也倒映着高大的身躯。只见那身影脱去了自己的外衣,又顺手开始解开腰带,把衣服脱了个精光。映在通透的衣服架上的黑影体魄健壮,加之片衣不沾,身体的各个部位的线条更是显得清晰。
少女脸颊热得发烫,忙垂下眼帘,一颗心犹如小鹿乱撞,只觉多看几眼便玷污了内心。屁股一抬便要起身离去,无意间又瞧见衣服架上的黑影正双手叉腰,两腿张开,姿势豪迈之极。
若隐若现的感觉刺激视觉神经和引起人内心的好奇,这黑影体魄雄壮,少女眼中所见,脑中所想的便是忍不住的脑补薛正纲赤身**的模样,脸颊泛起两抹红晕,犹如喝醉一般。
她暗自啐了一口,暗想:“我怎可想如此下流之事?不,定是此人放荡无度所至,当代之时,从未有人跟他如此放肆和肆意妄为,其狂态直追当年的刘伶。”
臀部一抬就准备离去,可想到自己若要走,不免显得失礼,又坐了回去,十根素白纤细的手指紧扣着,心不知飞到哪去了。
薛正纲只顾着把身上的水擦干净了,哪里知道什么,他拧了拧衣服,水不住地往下滴,顺口问道:“小娘子方才问我什么问题来着?”
少女心一颤,努力保持平静,说道:“适才……适才贱妾所问之事,乃是:池中之月,触手可及。”
薛正纲笑了笑,用一块衣服垫在地上坐着,正色道:“你确定触手可及?”
“自然。”少女心下起了争强好胜之心,非跟他辩个一决高下不可,暗想从这至池边,不过十步之远,触手可及并非虚言。
“为何会触手可及?”
“因为近。”
“那我问你,长安近还是月亮近?”薛正纲忽然问道,嘴角不自禁地扬起一抹笑容。
关于这个问题,在七十多年前就有一番精彩对答,晋元帝司马睿抱着五岁大的司马绍,问他:“太阳近还是长安近?”
司马绍回答长安近,因为只听过长安来人,没听过太阳那儿有人来。司马睿又惊又喜,为儿子的聪慧感到得意,第二日又在群臣面前问同样的问题,司马绍回答太阳近。司马睿惊而问之,为何变成太阳近了?司马绍答曰:“举目即见太阳,不见长安。”
司马绍虽然当了皇帝,寿终不过二十四岁,平生并无深远的决策和国策,“长安与太阳事件”便是他最为令人传颂之事。少女饱学之士,自听过晋明帝当年的奇答,暗思,“他引证此据来辩,倒实让我为难。不论我答哪个,他都能用另一个问难,若我尽数推翻,那便是忤逆了先帝的理论。”清谈之所以兴起,皆在执政者杀鸡儆猴,令人不敢谈论政事,从曹操杀孔融、司马师杀夏侯玄、司马炎杀何晏,卷入门阀政治斗争中的基本都是死于非命,故而清议不谈俗事,实则避惧政治。历代皆有隐士,可魏晋当推为历代之冠。
少女心想自己刚才以“非议”之名打断了他的发难,这小子竟能学以致用,也引自己去触碰禁忌而不得不终结话题,果然是个辩论的巅峰对手。
虽然,是个很无赖的辩手。
“是我输了。”少女坦然一笑。
薛正纲哈哈大笑,慨然道:“哪有什么胜负,我们只是随便聊点什么而已。”
“小郎君才学冠绝,日后在仕途上必顺风顺水。”
薛正纲心中一酸,自嘲道:“仕途?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有什么机会了,以后我就找个山头,种上鲜花鲜果,耕几亩田,冬春读书、秋夏涉猎,做个隐逸人间的闲云野鹤就行了。”
声音中透着无限的寂寞和沧桑。
自己是庶子,又做过几年俘虏,必受到猜忌,这一世在仕途是不会有上升的,还不如当个隐逸的大富翁吧。这一刻他终能体会魏晋名士为何酗酒、服散,不注重保养身体,以邪说异端为时尚。自他们诞生起,生在哪个门第,便注定了未来的人生道路。生于名门望族,则必为重臣,出入将相,手挥五弦慨而高歌,潇洒之至;生于普通士族,则当一些下官,做个寻常的污吏。
内有晋室与大族之争,士族与士族之争、侨姓士族与吴姓士族之争,乃至一姓一族,一个家庭里也有长幼之分、嫡庶之别、家产之争。
更别提北方还有着大秦,隔着淮河秦岭,时不时地在边境交锋一二战,互有输赢。
内忧外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饱受战乱之苦,让东晋时代的人们更享受片刻的安宁,诗人和名士崇尚自然,爱上花花草草,为山水赋诗,为田园高歌,为自由散漫高呼万岁。
少女露出憧憬之色,并未感到他言语的落寞,轻笑道:“隐居山林,做个闲云野鹤不也挺好的吗?”
薛正纲可不这么想,上辈子他窝囊了二十几年,整日周旋于工作、忙碌于生活,平庸无奇,一世人过了也就算了,这一世还要碌碌无为,他不甘心。
雄心壮志前所未有的燃烧。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薛正纲隔着衣服架,徐徐的念出这首后世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的反诗。
少女微微升起了好奇心,手指轻轻抚弄手中的洞箫,说道:“小郎君雄心勃勃,可是过刚易折。当年谢公隐逸山林,以年过不惑的垂暮之年方始出仕,留下‘安石不出山,苍生将如何’的美誉,你年龄尚幼,不如修身养性,磨练意志,消磨棱角……”
薛正纲知道他口中的“谢公”是指谢安,心想这女人弦外之音是说自己好高骛远,要潜心隐士,把斗志消磨得七七八八在出来,可到那个时候,恐怕也离死期不远了。
东晋不会亡于胡虏,也会亡于自己之手,到时候能不能在大乱中活下来还是一个问题。
现在不早点做准备,只怕薛府都要被夷为平地,何况个人之生死?
少女横起玉箫,吹起了一曲悠长的箫声,漫漫如春风,缓缓似清泉,徐徐如涟漪,幽幽似古巷。东晋偏安一隅,纷争不断,故当代的词曲、诗词、文化都染上了悲伤之感。
薛正纲属于粗人一类,没有任何艺术细胞,品不出其中的诸般滋味,但听在耳里心情很自然而然的平静下来了,暗想:“好高雅呀,可惜我不会吹,更不会听,这可惨了。人家好歹是才女,万一问我:小郎君好听吗?我总不能说:贼她妈的好听吧?”
正想编点儿高雅的词,好糊弄过去,薛正纲就感到箫声渐行渐远,不由得吃了一惊,直站起身来,脑袋探过衣服架,少女的身影已出了后花园,不禁怅然若失,“唉,怎么说走就走了,真是可惜。还没问她叫什么名字呢!”
箫声最终淹没于黑夜之中,“曲终人散”四字,在此刻形容得淋漓尽致。
薛正纲忽然想到:“啊,我可真笨!这姑娘能出现在我家中,那想再见到她就一点难度也没有了,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她是我们家的客人吗?还是亲戚?”想到这里隐隐有些兴奋,复又自责没礼貌,竟也不先行询问对方姓名,以至对她的身份还处于空白。但转念一想,人家小女子不说,贸然询问对方的芳名,才是没有礼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