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纲虽然连吴坞主的名字都不知道,可心头的佩服之意已经冉冉升起,忍不住长叹,吟起了**晚年所作的小诗,沉声道:“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吴坞主被这几句刺中了内心的痛处,默然不已,转移话题道:“士谔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受人所托,要去一趟建康。至于剩下的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薛正纲挠了挠头,不自觉地把吴坞主当成了自己的长辈看待。
吴坞主道:“受人所托,一趟下来奔波千里,不愧是一个男儿大丈夫。”
“谬赞。”
薛正纲想了想,继续道:“不如吴家坞内的所有青壮,去参加北府兵呢?”
吴坞主隐居深山老林,足迹很少走出坞堡一步,加上消息闭塞,对“北府兵”三字升起老大的疑团,奇道:“北府兵?没听过,谁的私兵?”
薛正纲汗颜,苦笑道:“目前北府兵由谢安叔侄统率。”
吴坞主哼了一声:“那也只是谢氏高门望族的私兵而已,我们吴家坞的人不去做走狗。”
薛正纲挺直了腰板,正色道:“此言差矣,眼下大晋已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若无北府兵,则没有大晋。”
“怎么可能?”
吴坞主眉头一皱,有些不悦地道。
薛正纲道:“倘若换作平日里北府兵只能算是谢氏的私兵,我大晋的重要权力几乎瓜分在王、谢、桓、庾、郗这些家族手里,谢太傅组织北府兵,平衡了朝廷与各家大族之间的关系缓和,但最重要的是抵御北方的胡人。氐秦逐渐壮大,极有可能就要南下灭晋,北府兵则是唯一可抗衡秦军的中流砥柱。”
吴坞主吃了一惊,脸上变色道:“不可能吧?”
“北方已经平定,惟东南之地晋室尚存,苻坚早晚要南下,若是让他获取了大胜,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我们汉人的立足之地了。”薛正纲一字一句地道。
吴坞主叹道:“倘若大晋亡了,会怎么样?”
“国为亡国,民为亡国奴,祖宗传下的基业和文明将遭到胡夷的践踏和蹂躏,想我们汉人的中原大地,北方故土,都落在了胡人手里,我辈血性男儿,可容忍不了这等屈辱。”
薛正纲眉宇之间再添了几分忧愁。
政治向来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它有时候模棱两可,有时候城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早在永嘉之乱前,王导便已瞧到西朝将亡,让元帝司马睿早日南下,续西朝的正统地位。东晋建立以后,由于南方地狭民贫,国库又没有充足的银两,加上帝国的根基都是以各大世族创造的,身为这样的一个帝国的皇帝,别说出兵北伐了,能够把屁股底下的皇位坐稳了就是万幸。所以在政治正确的问题上,“打回老家去”的口号都异常的激烈,上到名门望族下到庶民流民,都响应着这一伟大的口号。
从北国到南国,他们背井离乡、九死一生的进行逃亡,这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第一次大迁徙,同胞和土地为异族所占据,这一切种种都像火药一般,燃烧着积压了近百年的民族情绪。
“我等汉人为天下中原之民,岂可沦为亡国奴,向胡狗俯首称臣?”
吴坞主年迈体弱,已到了垂危之际,他拍着床榻,脸色回光返照似的涨得通红,沉着嗓子道:“那就打!吴家坞八百壮丁……一起,一起奔赴边境,都死在战场上,永远不要回来!”
薛正纲没想到他会下这么大的决心,也跟着振臂高呼:“吴坞主高义。”
吴坞主目视薛正纲,微微眯起了眼睛,说道:“士谔呀,我瞧你不论是说话还是行事,无不彰露着大丈夫的气概,小老儿命不久矣,唯有一事相求,老夫死而无憾。”
薛正纲有些动容,吴坞主放低姿态,所求之事必是千难万难,深知一口承担下来,就没了退路,只好皱着眉头问:“不知吴坞主有何事要交托?”
吴坞主嘿嘿一笑,说道:“你不必紧张,这事你若是应承下来,非但无害,反而可以助你官运亨通。”
薛正纲自嘲地说道:“在下不过只是一介书生,又出身微末之族,即便官运再亨通,也当不了上品。”
吴坞主正色道:“英雄不问出处,士谔有王者之风,擎天驾海之才,只消一朝展翅高飞,登临九天。”
薛正纲只听得直冒冷汗,心想你这么夸我,我就更不敢答应你的事了,忙道:“吴坞主谬赞了。”
“一点也不过分。”
吴坞主慈祥地道:“你比小源大不了多少,心思却很活跃,若你是我的孙儿,我就真的后继有人啦。”顿了顿,又道:“不如由我出面,让吴家坞的所有民众都迁出去,由你作为流民帅,去投靠北府兵。我们这四千余众八百壮丁,尽皆骁锐,想必北府兵正当用人之时,既不会不重用你这样的人才,也不会不要我们这些人。”
薛正纲不免大吃一惊,他自知率领流民投军,作为流民帅,北府集团会准备一个实权的官位给自己蹲着。可这未免有点不真实,吴坞主与自己非亲非故,怎么会将这么大的利益让出来?他颤声问:“不行!我不是你们吴家坞的人,决不能占了这个便宜。你们吴家坞人才辈出,小源便是可堪大任之人,由他作为流民帅是最佳的选择,到时候他取得官职,不也能照旧优待弟兄们吗?”
“我说过了,你的能力在他之上。”
吴坞主的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神色,长叹道:“老夫这辈子已经快要走完了,便如一根蜡烛,燃到最后连芯都不剩。其中的命运牵扯,与家国时代有关。首先考虑的是家,坞堡里的都是宗亲、近邻、朋友,当年抱成团南渡,就是为了逃难,我们在这儿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资产,朝廷选官任人,又只看重家族威望,无奈落草为寇。你不要感到有压力和自卑,像秦汉之际,张良韩信,又有哪一个是名门望族了?萧何不过一介小吏,樊哙只是杀猪屠狗之辈,不也终克大业吗?只要我们举荐你作为流民帅,你就有机会进入北府的核心,我想不论是什么年代,都没有比军权更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