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纲微微一笑,不慌不忙,说道:“在下的私心,便是张先生肯收下我的曲谱,每日里吹奏起来,使自己愉悦,亦使身边的人接纳此曲。”
中年人的好奇之意更甚,笑道:“这点私心,于你有何多大的干系?张先生吹曲愉悦,他人接纳,你有何受益的地方?难不成你小子有助人为乐的胸怀?”
薛正纲答道:“不瞒两位,晚辈正想借张先生之名气,为我推广此曲。张先生是当代名士,一经演奏,必是全城热潮,雅客为之倾倒、文人为之神往,到那时,想听此曲者恐怕多如过江之鲫,晚辈已经印制三千份曲谱,准备到那时候贩卖。”
中年人与张玄相视一笑,张玄道:“原来如此。照此说,士谔不仅有点私心,还是大大的‘私心’呀。”
薛正纲作惶恐之状,说道:“还请张先生成全。”
张玄捋着长须,起身道:“放心,倘若老夫不代为推广,你那数千份曲谱,岂不是要尽成废纸卖不出去?且能让新曲流向市面,亦是好事。自古以来,传曲易,创曲难。你能有此别出心裁之作,正是礼乐之福音。”
薛正纲郑重道:“谢先生成全,不至于晚辈血本无归。”
张玄大笑,心下微有得意。就这么寥寥数语,揭去了两人疑心薛正纲想要攀龙附凤的心思,又因顺手为之即可助人。这么一来,反倒不是张玄欠薛正纲人情,而是薛正纲反过来欠他的。
代为推广,这事是足以引起大卖的。
昔年谢安出仕隐居山林时,遇上了自个儿以前的老乡,这老乡恰逢做生意,编织了蒲扇五万把准备出售,只是生意惨淡以至滞销不出。眼看着冬天就要来,这蒲扇就更难卖出去了,愁得头发都白了。
谢安与他有些乡党之情,便作为蒲扇的“代言人”,跟许多名士、高僧、官吏交谈时,手里拎着把蒲扇摇呀摇,旁人见得多了,均想:“这蒲扇玩起来,倒也飘逸呀。”短短几日内,蒲扇全城大卖,五万把蒲扇终得以销售一空。
薛正纲当初在余杭县,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大概就是所谓的明星效应吧。后世之时,戏子为贵,广告或影视剧里穿戴什么名牌的衣服、包包、手表,立即就会有人跟风追潮流,人类自古以来便有这种跟风心理。
君不见,淘宝还很无节操地卖某明星出轨时戴的同款口罩?
明星效应自古以来皆有,似史书记载“楚王好细腰”,便导致宫女嫔妃缩衣节食,最后呢,沦落成“宫中多饿死”。
唐朝李隆基喜好杨贵妃的丰腴之美,结果全国女人开始增肥,就连男人选择正室纳妾,都以丰腴为主。
可见“跟风狗”由来已久。
张玄笑道:“曲子既已做好,何不演奏一曲呢?”
薛正纲点了点头,笑道:“晚辈在余杭时,又撰写了不少的乡间小曲,正等着张先生助我一炮而红呢。”
“哈哈,好!你若是吹得足够我满意,今后你这些曲子,我便让它名扬天下。”
张玄拍手大笑,作为家底敦厚的名士,自不会对薛正纲挣点儿小钱感到鄙夷。在他看来,薛正纲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晚辈,家世贫困,想要多赚些钱财无可厚非。
薛正纲取出一个专门烧制的九孔大梨子陶埙,吹起来的音色更加饱满和浑厚,向张玄道:“当日所吹奏的曲子,张先生已经听过,这次是另一种风格的曲子,曲名叫作《苏武牧羊》。”
说罢,挺胸拔背,唇抵住大梨子陶埙的顶孔,缓缓地吐气,手指也在轻轻地按动。
透着一股无限哀沉的曲声在缓缓流淌,流淌到了张玄的心坎里去了,不由自主地就便打动。当日在余杭县所吹的是《女儿情》,哀怨婉转百媚千娇。而这首曲子却是极度地悲伤,透着凄惶,散发着刚毅。呜咽的陶埙声像北方的风雪,仿佛天地间飘起了鹅毛大雪,又小雪逐渐为大雪,曲调也随之缓缓上升。
张玄忍不住要拍手叫好,但又强忍了下来。淡淡的月光下,薛正纲的脸庞和肩头都铺满了银霜,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盖着眼皮,一步又一步地在亭前慢走。
中年人眼里露出异彩,刚一闭上眼,脑子里便栩栩如生的想象到了苏武的容貌。
苏武作为汉武帝时期的人物,奉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却为匈奴所扣下。匈奴逼迫苏武臣服于单于,背叛朝廷。一开始匈奴人用高官厚禄诱惑他,苏武不为所动。匈奴人又把苏武扔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好几天没有吃喝,苏武倔强得一声也不求饶,饿了抓一口雪吃,蜷缩在羊皮袄里,奄奄一息濒临死亡也不肯背弃信念。
匈奴单于对苏武的气节好生敬重,但又不舍得放他归国,便遣他到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一带放羊,单于召苏武,命令除非公羊产下小羊,才允许放归中原。
苏武一人持节在人迹罕至的贝加尔湖,与羊群为伍,一放牧便是十九年,仍然守节如旧。汉以降数百年来,苏武节一直受人所推崇。
中年人忍不住涌起热泪,待一曲奏罢,用力地鼓掌,大声道:“好!好一曲《苏武牧羊》。小兄弟精擅音律,既能谱曲,亦能奏曲,实乃音乐之鬼才。”
张玄笑道:“倘若桓参军在此,恐怕也有意想跟士谔共同演奏一曲。只可惜他人在江州,不能跟你我之辈共同探讨音律。”
薛正纲心中一凛:“桓参军?难不成就是那个作梅花三弄的东晋音乐家桓伊?”
只听得中年人笑道:“桓野王剑胆琴心,又是天下为公的忠臣,眼下他镇守北面重要的军镇,岂能再以一点儿芝麻绿豆大的琐事就回来。”
张玄点头道:“桓参军以国事天下事为重,幼度也不逊色于他呀,自你整合广陵、京口两地的流民,操练为北府兵。大晋有你们这些擎天之柱,自可安枕无忧。”
中年人摆了摆手,说道:“玄兄过誉了,幼度自问无愧家国,略尽绵力便以足矣。”
薛正纲在旁只听得不可思议,忽然猜到了中年人的身份,吃吃地道:“你……你是……谢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