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凛然。
一个个兴致勃勃,均是交头接耳,想来要准备一番思想交流,然后反驳谢安。
薛正纲只觉一阵索然无味,又继续低头吃饭,转眼间已吃了七八块鸡肉,暗想:“这也太他妈的无聊了吧?探讨生死,再怎么讲也讲不出个头头是道,不如讲究实事求是……额,生死这种东西怎么检验,总不能自己去死一回吧?”
谢安的这一论点,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回答,傲慢地道:“人既已生,那命里就只剩下死了,既生死有命,天理循环,就应当节哀顺变。天下间岂有不死之人,活到了一定的年龄,衰竭而死乃是正道,相反越活越长的,那才是不正常的。”
此言一出,谢琰立即大怒,沉声道:“王国宝,你说什么?”
那人一双眼睛狭长,五短身材,面对谢琰的怒斥,从容道:“瑗度发这么大的脾气干嘛?我只是回应岳父大人的问题,若是我答得不好,也毋须横眉冷对吧?”
谢琰胸口气得上下起伏,明知王国宝此话,分明是讥刺父亲年事已高,就该早早地死去,这口气岂能咽得下?抬头望了一眼父亲,发现谢安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依旧挂着慈祥的笑容,当下强忍怒气,淡淡道:“我耳朵不好,隔得远了,听不清妹夫再说什么。不如咱们坐近一些?”
王国宝还真不敢跟谢琰靠近,这小子好歹是个将军,生怕挨揍,笑道:“大舅子这话说得,您耳朵听不到,我嗓子好呀,喊大声就是了。”
谢琰冷笑一声:“你尽可大声说。”
右手捏着酒樽,青铜所铸的盛酒器物愣是跟泥巴似的变了形状,酒水溢得满手都是。
王国宝脸色都惨白了,强笑道:“瑗度乃北府大将,不喜欢清谈,由我们这些人聊便是,你就旁听吧,别掺合了。”
谢琰只能哼了一声,自己的这个好妹夫行止下流,卑鄙无耻,为了利益谄媚于陛下和会稽王司马道子,鞍前马后,把妹妹许配给会稽王,成为炙手可热的宠臣。谢琰虽然恼怒,却也不敢动手打人,他的背后等于靠着两株参天大树,同时王国宝之家族王氏的资源,也为皇室所用。
自孝武帝司马曜登基,与这一脉最亲近的会稽王关系和睦,皇权前所未有的壮大,成为自东晋以来权力最大的皇帝,皇权兴复似乎指日可待。谢氏作为如今的第一大族,与皇室的摩擦在所难免。
薛正纲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火药味,在场的朝廷官员都警觉起来,深知有任何摩擦引起的风吹草动,都将令整个东晋社稷造成海啸爆发的冲击。
谢安含笑道:“国宝的回答很是不错,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死,如若不死,才是不正常的。但人生而为人,必有贪嗔痴,三味难解,既令是无药可救的病人,亦有求生之意。倘若到了该死的年龄就该心安理得的去死,那么命不该绝、阳寿未将限之人死了,又该作何解?”
王国宝嗤笑道:“天底下哪有命不该绝之人?天若要人亡,无人能苟活,所谓命不该绝,只是将死之人的哀嚎罢了。该死之人终究要死。”
薛正纲目瞪口呆,心想这是女婿跟岳父间的对话吗?这是在闹事呀!也就这两家子不会打起来,换作是平头百姓家中发生此事,只怕早已打得头破血流。
一个病怏怏的中年人开口说道:“倘若等死,岂非可悲?国宝若是担心要死,不妨入天师道,捐五斗米添香油钱,天师自会为你调解身体,保证你即使命该绝,也能‘命不该绝’。”
王国宝心中大怒,脸上却不露任何的愤慨,作为清谈,就必须不骄不躁。如若因两句话贬不过来便闹成一团,轻则恶语相向,重则拳脚相加,那就是市井里的愚夫愚民一样了,他淡定地道:“凝之尊奉天师道已久,想来是学有所成了?”
薛正纲猛地里想到:“凝之?这看似病痨鬼的家伙,就是谢道韫的丈夫?”
他听心上人谢雨轩提起过,王凝之崇信天师道几近痴狂疯癫,看来所说属实,面无人色,自是胡乱服食丹药的原因。只是这王凝之说话怎么也带着一股子火药味呢?谢家两大好女婿都开始互怼了。
这个看似病怏怏的中年人,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他摆了摆手道:“天人之道,深不可测,凡夫俗子岂可轻易窥测?只是国宝总该学习一点,否则嘛,天若绝你命了,该怎么办?”
王国宝道:“这不劳凝之关心。凝之对于生死的看法,浅薄无知,命倘若托于道术而延寿,是你自己的角度看到的而已,还是等你活过几年再说吧,即便凝之真的道术有成,也不能让人信服,若凝之活过六十,那才是道术有成。”
王凝之哼了一声,自知辩不过王国宝,当即默然。
两人虽说都姓王,但其实没有任何的关系,王凝之是琅琊王氏,王国宝则是太原王氏,与王忱是同胞共乳的兄弟。
要说到“琅琊王”跟“太原王”的恩怨纠纷,得追溯到王凝之的父亲王羲之,和王国宝的爷爷王述那一代人。
王羲之为人高傲,素来瞧不起王述,可王述到了晚年声誉水涨船高,王羲之心里极为不服气。恰逢王述的母亲逝世,辞官回家守丧,由王羲之接替他会稽内史的职位。要说王羲之这人,倒也很孩子气,先去跟王述说自己会来吊唁,结果拖过一天是一天,到好不容易上门吊唁,王述哭了半天,王羲之门也没跨进去一步,掉头就走。
梁子就此结下。
王述的官越做越大,官至扬州刺史,会稽很不幸在扬州的治下。
作为会稽内史的王羲之同志觉得,老子这么一个风度翩翩的人,怎能供你驱使。于是派了名手下前往建康,请求朝廷把会稽从扬州里割出来,独立设为越州。
结果呢,王羲之自己是个糊涂蛋,手下也是个糊涂蛋,把交代的事记错了,闹得被朝野之人嘲笑。王述利用职权,让一些人指证王羲之的不法行为,王羲之斗不过他,干脆称病辞官,没过多久就把自己气死了。
王凝之故意怼他,自是报当年的“杀父之仇”。
虽说活活气死这种行为,不存在物理伤害,没有法律明文规定,应算“自杀”。可事因王述而起,这屎盆子也只能扣在他们太原王氏的头上。
王凝之拙于言辞,穷于墨水,哪里是牙尖嘴利的王国宝的对手?
身边的一名头戴斗笠的丰腴女子,俯身在王凝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凝之立即精神大振,冷笑道:“国宝这话未免小觑我了,凝之求道略有小成,延年益寿的方法是有,但需要时间证明,否则口说无凭。二十年后凝之尚且活着,却不知国宝还在不在人世,却也难说。”
众人都齐齐的发笑。
王国宝含沙射影的说谢安应该早点死,又讥讽王凝之,没想到王凝之奋起反击,这一辩论虽也没有真凭实据,毕竟二十年后哪个还活着没人能说得准,却也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王国宝眯着眼睛,瞪着那头戴斗笠的女子,意味深长地道:“我说怎么凝之兄才思敏捷了呢?原来是令姜在这儿指点迷津,助夫清谈呀。凝之口才不及令姜,由令姜代行不是更好,何必假借他人之口?”
王凝之顿时满脸涨红,忍不住发怒,文人就是这样,说两句话阴阳怪气,听在耳里便如一支“夫纲不振”的箭插在他的背上。
魏晋时代的男人虽然多为女性化,喜欢在自己的脸颊上略施粉黛,据说服散的老祖宗何晏,一张脸就非常的白,估计他的养父白脸奸臣曹操都不够他白。
可任凭一个男人再娘们,骨子里也还是一个爷们,岂能受此大辱。
丰腴女子轻轻地摇头,斗笠之下是垂至腰间的轻纱,只能朦胧地照见一张雪白的脸庞,她唇齿轻启,说道:“男主外,女主内,令姜虽也是座上客,夫君回答不上来,作妻子的应当分忧。但女流之辈,不敢争他人之先,故无夫君的点头,令姜不敢擅作主张的出声。”
声音温顺细柔,如一缕轻盈的春风从山岗拂过。
薛正纲未睹容貌,听声音便觉是个大美人,暗想:“这位就是雨轩经常提及的姑姑,谢道韫吧。嗯,难怪雨轩那么崇拜她,声音真动听。”
初与谢雨轩相识之时,她也是蒙着面纱,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气质,一如今日的谢道韫。唯一不同的是,谢道韫像是熟透了的水蜜桃,谢雨轩则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王国宝听她轻易间掩盖了王凝之夫纲不振、牝鸡司晨之实,不由得害怕起来,深知王凝之虽是庸才不足为虑,谢道韫却是当世一流的才女,要是跟她当面辩论,若是稍有破绽,立即辩得体无完肤。他尴尬地一笑,道:“夫唱妇随,令姜可真是贤妻。”说罢,又目光望向众人,正色道:“讨论半天了,问题还没解呢。人之生死,天意有定。从生到死,那是常数,长活之人,则倒行逆施,违背天理。”
谢安一笑置之,说道:“譬如老夫,年过花甲,病魔缠身,虽已将近油尽灯枯之日,却仍想报效国家以正天下。不似有些人,谄媚他人,心术不正,靠着弯腰捡漏获得地位,霸占重要职位却无所建树,尸位素餐。不知这两种人,哪种更该死?老夫自接任位子以来,国库空虚,裁剪各地虚名无实的官员达数百余人,总算为国库添了笔钱财、省了笔支出。国宝,你说老天爷让人死,无人可苟活,老夫为社稷略尽绵力,想来苍天有眼,应该会延我几日阳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