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大权臣 第八十章 活在当下
作者:深海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王国宝听了谢安的话,惊出一身冷汗,讪笑道:“岳父大人身体安康,自然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谢安笑道:“老夫没有再说我自己,只是拿我做个例子而已。既然天意如此,那凡夫俗子活多少年,都在天意的度量之中。我活上六十余年,并非我违背天理苟活几年,而是天意让我活上这么多年。难不成国宝认为,真有人能凌驾于天意之上?天威难测,凡人岂可忤逆?”

  “是,是。岳父妙言,国宝无言以对。”

  王国宝汗流浃背,他可是深知岳父是个怎样的老狐狸,不管是离世的桓温,还是当今的圣上和会稽王,都对谢安的存在感到由衷的害怕和敬佩。桓温在世时东晋面临改朝换代的危机,谢安挺身而出与之周旋,又有三度临政的表妹褚蒜子太上皇后大力的扶持,谢安水涨船高,于危难之中拖死了桓温,这一点功不可没。

  帝国英雄,往往也会成为帝国最大地罪人。

  庾亮当年以外戚身份治理国家,尤其是妹夫司马绍驾崩,庾太后临朝,政事取决于庾亮,而庾家也由此成为东晋历史上,继琅琊王氏之后第二个控制朝政的家族。庾亮和庾翼两兄弟先后担任荆州刺史达十一年之久,半壁江山尽在其手。庾翼死后,谁来接替这个职位,就是生死攸关的事。再交给庾家,谁也不放心,换个老实巴交的上去,又对付不住外面的杂胡,最后将位子交给了桓温。而桓温也由此成为东晋最大的威胁。

  从东晋的发展,可以看到,皇室没有能力压制士族的势力,只能用帝王术平衡各方面,保证朝廷不会推翻。

  而维持平衡也是各大家族所看重的一点,没有绝对可以取而代之的能力之前,都是选择平衡,不允许一家独大。皇室启用庾亮抵挡王敦,在王敦被消灭、庾家壮大之时,又以桓温压制庾家,而在桓温已经准备改朝换代的时候,王坦之和谢安两大家族的代表成员又站出来阻止了。

  王国宝深恨谢安不肯重用他,一气之下卑躬屈膝在司马道子面前,背靠皇室,他有胆子说几句恶心谢安的话,却不敢惹恼他。

  即使是皇帝亲临,也未必能够完全由着性子。

  何况区区的一个王国宝?

  法显双手合什,叹道:“天下苍生望谢公,这是人所皆知的事。”

  谢安笑道:“法显大师,今夜可是在清谈,不涉政事的。”

  “贫僧方外之人,于政事是半点不通的,即便想讲,亦无从说起。”

  法显平静地一笑,他虽不是著名的清谈家,可学识渊博,是谢府的常客。只听他从容道:“贫僧是想起了《道德经》中,老子所说的‘死而不亡者寿’。人之寿命故有所长短,谁也逃脱不了命数,然人之行将朽木,不过肉身腐烂,化为白骨,任你生前多么叱咤风云,百年后一抔黄土而已。**消亡,魂不可灭,试问千年以前之老子,也已作古,魂可有散?现今天下所传,均是老子的学问。”

  谢安谦逊地一笑,说道:“法显大师说得不错,人活一世,就该留名,人有价值,千古不灭。”

  薛正纲暗想:“这不就是所谓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的鸡汤吗?嗯,说得倒也不错。”心下却想,法显明明是僧人,居然用上了道家的思想。其实谢家经过谢安这一代人,家族已由儒转玄,儒玄相杂。

  虽然东晋社会明面是坚持儒家思想,可实际上却是道家老庄之思想,儒家在这个皇权微弱的时代根本不吃香,历经两汉的意识形态已经不够坚定,魏晋社会崇尚各种异端邪说,而佛教又是国外来的“舶来品”,佛教要想推行于世,就必须跟玄学、儒学并行。

  法显这一番话,自有勉励谢安将来会成为名垂千古的人物。

  谢琰望着一声不吭的王国宝,忽道:“大哥,你清谈的本领高明,怎么不辩一辩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

  “不要惹事。”

  谢玄白了他一眼,小声地说:“这活宝就是蠢才,何必跟他计较太多?”

  谢琰好生气苦,欲要跟他辩驳一番,奈何王国宝人虽贱人,口才却是一流,否则也不能靠谄媚就博得陛下和会稽王的任用。

  他咬了咬牙,忽地瞧见薛正纲也在仔细听,顿时眼前一亮:“喂,薛正纲,你敢不敢跟王国宝辩驳一下?”

  谢玄沉下脸来,低声道:“瑗度!”

  薛正纲微一沉吟,苦笑道:“我尽力试试。”

  “赶紧的呀。”

  谢琰大喜,向谢玄使了个眼色。

  谢玄一翻白眼,倒也制止不了他,倘若不许薛正纲吱声,谢琰找王国宝辩论,只能自讨苦吃,恼羞成怒下恐怕要惹出大麻烦。由薛正纲代之倒不会出事,不伤谢琰的脸面。

  薛正纲心里虽然不情愿,倒也知谢琰不是故意刁难他。作为一个流民帅,明天就会成为谢氏的幕僚,接受的谢琰要求倒是能跟这位上司打好关系。

  至于怕惹了麻烦?

  开玩笑,谢家两大实权人物不替我擦屁股,道理上说得过去吗?

  清谈这玩意儿向来是高雅的人玩的,薛正纲以前跟谢雨轩虽然也互相思辨,但纯粹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谢氏高门里边,满座的都是天底下有名的清谈家,自己这三脚猫的键盘侠水平,还能在这种高雅的“吹牛”之中另出机杼不成?

  伟人说过:“学不胜古人不足以为学,才不胜今人不足以为才。”

  薛正纲暗思:“要想胜过你们,那就要另出机杼了。”恰好法显刚刚说完自己的讲解,谢安与众人正限于沉思之际,这一空档显得有些安静,他率先破冰,出声道:“法显大师,晚辈倒是有另一个见解,亦跟生死有关。”

  法显大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薛正纲,不由得道:“愿闻其详。”

  谢琰和谢玄都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暗想生死虚无缥缈之事,就连谢安都还没能想好措辞,他怎么那么快就敢抢答呢?

  薛正纲瞧得众人都投来目光,当即朗声道:“晚辈以为,年事五十以上的长者,最应该思考的问题,便是想想怎么去死。”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凛。

  谢琰长眉一轩,暗想你他娘的是来搞事的吧?

  法显神色不变,缓缓问道:“那是为何?”

  “人一来到世上,伴随最早的一声啼哭,宣告生命的开始。生命既然已经开始,看似漫长而又短暂的生命最后剩下的,便是面对死亡。相比于昨天,今天更接近死亡;相比上一刻,下一刻更接近死亡。从我们来到这世上,便如进入了倒数计时,日月如梭川流不息,只是把我们一步步往死亡上推。”

  谢安的眼里慢慢透出光彩,就似无剑胜有剑的寂寞高手独孤求败突然遇上了足以匹敌自己的高手。

  法显、王国宝、王凝之等人都竖起了耳朵,就连斗笠遮掩下的谢道韫,都微微有些动容。

  “生即是为了死,那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提出反对意见的是谢安,含笑望着他,期待他的下文。

  薛正纲远远地向他揖了一礼,心想:“能让这老东西起了争辩的念头,这可不容易。”

  当即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不疾不徐道:“孔子有云,未知生,焉知死。其实反过来讲,未知死,焉知生?世上有许多人平日里浑浑噩噩,不知所谓,直到弥留之际,才猛然惊醒这一生最该做、最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到,最终只能带着无尽的恐惧走向死亡。其实死未必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未能清晰地认知它,俗话说黄泉路上无老少,我们一味地认为死亡离我们很遥远,而当地动(地震)、海啸、饥荒、战争等不可预估的因素,则会随时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悄然而至,把我们的生命掠夺。”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没有哪个时代的人,能像魏晋时代的人一般感受到生命的无常,尤其是从北国到南国,经历跋涉,中原士女逃避江左,汉民在北方遭受着胡夷的欺凌。

  在这个政治大动荡、国家大分裂、经济大破坏、民族大冲突与融合的一个时代,生命之无常,何其可怕?

  法显和谢安都陷入沉思之中,许久,谢安才问道:“那该如何克服?”

  “当然是脚踏实地,活在当下。”

  薛正纲举起手里的酒爵,侍女为他筛了一碗酒,他朗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说罢,酒爵从左到右的划过,脖子一仰,咕噜咕噜两声,酒已下肚。

  “好!”谢玄率先鼓掌,谢琰满脸兴奋,拍得手心都红肿了。

  谢安喃喃道:“这年轻人,时何人的高足,竟有此等见识?”

  法显呵呵一笑,举起酒爵,笑道:“贫僧也想知道他是谁的高足,但转念又想小友的清辩,尤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实是大快人心,喝了这杯再说。”

  谢安也举起酒爵,向法显拱了拱手,两人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