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琰向薛正纲举起酒爵,笑道:“士谔,真对不住了,之前多有得罪,这杯酒,我向你赔罪。”
薛正纲差点没给他一句话呛死,忙道:“谢先生,这可折杀我了。”
谢琰不悦道:“我这人说话没个把门,中伤了你,是我的过错。现在我跟你赔罪,那就揭过去了,别放在心上,如何?”
薛正纲倒对他刮目相看,心想高门大族的子嗣,总不像后世的官二代般当猪养,有胸怀也有气魄,谢琰门户观念虽重,却是个爽快的汉子,拿得起放得下,足见其气魄。像后世某个官二代惹了事,只会大喊“我爸是李刚”。
“谢先生爽快,那我们就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薛正纲呵呵一笑,敬酒之时放低自己的身子,又一口全喝光,滴酒不留。
谢琰笑道:“相逢一笑泯恩仇,嗯!说得好呀。”
谢玄不经意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暗想:“瑗度成长了不少,懂得恩威并加。”
自王国宝走后,全场的热情反而提升了起来。王国宝背靠司马道子,妹妹又是会稽王妃,动不动拿这尊大神出来压人,徒惹他人的反感,没有这一粒老鼠屎,众人拍手称快。
谢安遥遥地望向薛正纲,他年纪终究已高,眼神有些模糊,只瞧见一个笔挺的身姿,却瞧不清容貌,向他招了招手,笑道:“年轻人,过来吧。”
薛正纲一愣,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没错。”
谢安温和地一笑,说道:“坐近些,老夫瞧得见你。”
春风和煦般的声音,却有一股不容置疑之感。
上位者的气息。
或者说,王霸之气。
薛正纲立即起身,向谢玄、谢琰两人歉意地一笑,大踏步地走向谢安。有仆人在王凝之左侧的席位铺上竹席,端来酒樽和可口的美食。
他一坐下,王凝之竖起了大拇指,笑道:“小兄弟,有胆识。你是哪位高门子嗣?”
薛正纲很反感这种一上来报家门的例子,虽说这是礼貌待人无可厚非,但是类似谢琰这种一听对方出身寒门,便露出不屑之色的,只多不少。当下只淡淡道:“余杭,薛氏。”
“久有耳闻。”
王凝之敷衍地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包锦囊,里面赚得似乎是粉末状物,低声道:“小兄弟,要不要尝点五石散?这可是高档货色,飘飘欲仙。”
薛正纲对这玩意儿是敬而远之,面有难色:“这个……不要了吧?”
王凝之道:“不要跟我客气,你把王国宝那家伙说得灰头土脸,解了我心头之恨。”
谢道韫清冷地说:“这是二叔的家宴,只交流学术,辩论清谈,这里不许吸食寒食散。”
王凝之脸色一僵,讪讪地道:“那……那既然这样,倒也不能吸食了。”
薛正纲暗想:“这家伙原来是个妻管严。”于是不在理他,专心地听谢安与法显之间的辩论,时而引用老庄,时而引用佛家思想,不时地又冒出儒家哲学。
谢安喜好清谈,可谓是迷到了骨子里。王羲之在世时就劝他,清谈乃是小道,容易误国亡国。谢安对老友的说法不屑一顾,轻蔑地说:“秦任商鞅不尚清谈,怎么也二世而亡?”
清谈也并非完全无用,这是哲学的思辨,是开启大脑逻辑的钥匙,偶尔为之,怡情养性,但若是日夜沉迷,那便有害无利了。
儒学与玄学最大的区别,借用德国哲学家康德的术语来说,儒学是“实践理性”,玄学是“纯粹理性”。儒家思考的是现实世俗问题,比如政治和伦理,这些恰恰是玄学所不感兴趣的。
玄学思考的是高深玄远和无关实际的东西,例如世界的本体是什么,思辨的方法又是什么,以及刚才谢安提出的“生命”为课题讨论。
玄学形而上,儒学形而下。
儒学最终是要做的,玄学从头到尾只靠一张嘴巴说,这才有清谈误国的批评。西朝时期的王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清谈家,山涛见了他之后,说哪个妇女能生出这种孩子?这孩子以后只怕要误导全天下人。
结果呢,一语命中。
王衍在被石勒所擒之后,推卸责任,说从年轻开始就不喜欢当官,也不喜政事,西晋之亡不在我身上。石勒听后大怒,你他妈的从年轻到头发花白,朝廷都重用你,位列三公毫无建树,居然还有脸推卸?
于是王衍被杀。
死法相当滑稽。
石勒认为他是名士,不可加以刀刃,而是命令士兵半夜时推到墙壁,把他活活的压死在石堆瓦砾之下。
王衍临死时感慨道:“吾辈即使不如古人,倘不崇尚浮华虚诞,何至于此?”
若是换作以前,薛正纲定会认为清谈家都是空口说白话的书呆子,可自听了谢安与法显的短暂交流之后,豁然贯通,深感自己以前的错误看法。
在这里,清谈是一项高雅的行为和游戏。
没有耍酒疯和所谓的“扪虱而谈”,唯有探讨天地间的哲学。
“你是余杭薛氏的人,薛希贤夫妇跟你是什么关系?”
薛正纲正沉迷于精彩的答辩,忽听得身旁传来谢道韫的声音,立即侧头,只见她跪坐在竹席上,右手撩开斗笠前的面纱,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泛着异彩,唇边含笑,似圣洁的观音菩萨,又如风情万种的妖姬。
这惊鸿一瞥,薛正纲的眼睛都有些直了。
隔在两人中间的王凝之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看他那副不吸五石散的痛苦模样,想来是跑到外面大口地享受吸毒去了。
薛正纲愣了半响,才道:“晚辈正是出自余杭薛氏,薛希贤正是家父。”
谢道韫抿嘴轻笑,说道:“原来如此,那你是谢燕的儿子吗?”
薛正纲知道她所说的就是谢夫人,当即无奈地一笑:“晚辈是庶出,并非主母所生。”
谢道韫点了点头,轻声道:“薛公子才华横溢,又是善辩之士,满座宾客,无一人能辩驳,实在是英雄出少年。”
薛正纲心里抓狂:我真的不是鳝变的呀。
他尴尬地一笑,说道:“雨轩跟我提起过您,说您是才智过人的才女,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哦?”
谢道韫眼中闪过一丝异彩,深知自己这个漂亮侄女,向来是眼高于顶,什么王氏才子、三吴高门,从来是视而不见,竟会跟薛正纲这样的一个少年人有过交谈,关系自是非同一般。她轻声问:“雨轩的性子很适合琴棋书画,这几年很少见到她了,不知水平有没有下降?”
薛正纲心想这是考察功课来了,忙道:“雨轩很用功的,琴棋书画方面,俱是上佳。”
谢道韫柳眉一蹙,心想:“错不了,看来雨轩跟他在一起之时,不仅聊起家常,还时常探讨四艺,否则不会如此熟络。”
心下并不生气,在她看来,能够与真心相爱之人厮守,此生足矣,管他是王公贵族,还是落魄寒人。
在她璀璨三十五年的漫长岁月中,亦曾欣赏过那么一位奇男子,人生如梦如露,转瞬即逝,他娶了公主为妻,成了驸马爷;而她这个誉为咏絮之才的才女,下嫁给了王凝之这个迂腐不堪的蠢男人。
从此,两人便像两条并肩平行的河流,虽然隔岸相望,却永远也没有交汇的一天。
可笑的是,那个男人或许一点也不知道。
而她,亦从未倾吐心事。
人生之悲哀,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