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的辩论一直延续了整整一个时辰,众人才心满意足的结束。
其中尤以谢安和法显两人辩得滔滔不绝,各作洋洋洒洒的万言,旁人根本插不了嘴。最终获胜的人,似是谢安,又好像是法显,可并无人在意。
薛正纲暗想:“他人清谈,若是粗鄙之士,只怕辩论得面红耳赤,既令是再高明些的,脸上风轻云淡,内心仍存着争胜之心,唯有谢安和法显大师境界深厚,把清谈当作了一种闲暇的娱乐和启蒙思想的艺术。”
谢安瞧了他一眼,笑问:“年轻人,在侧旁听,何以一言不发?”
薛正纲挺直了腰板,谦虚道:“良玉珍珠在前,瓦砾山石根本没有颜色可言,故晚辈只旁听不作声。”
谢安捻着胡须,脸上挂着笑容,他虽然是玄学家,可骨子里还有儒家的影子,对薛正纲这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性格颇为欣喜,说道:“他人为珠玉,你为瓦砾,这等比喻,未免太也谦逊。殊不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薛正纲伏低了身子,笑道:“谢相美玉,光滑无暇,浑然天成,我这一块凹凸不平的山石,不仅当不了砺石,反而会磨损了美玉。”
谢安眼角微微紧了紧,笑问:“那你是一块什么山石?”
“四面受一刀,可为石阶,铺之为路,可承受数十年的风霜雨雪和成千上万人的踩踏。”
法显双手合什,赞叹道:“薛施主此语,十分吻合佛家之精髓。身挨四刀,则为方方正正的一块石阶,铺在路上,身挨千万刀,雕琢成佛像,则可受万人供奉,香火漫道,立地成佛。”
薛正纲眼睛眨了眨,“敢问大师,经历千刀万剐,便可成佛?”
法显吟了一声佛号,说道:“那是自然。”
薛正纲微笑道:“石阶只因为挨了四刀,故受万人踩踏,满身泥污,身不由己。佛像历经千刀万剐,受人所朝拜,本质虽然都是顽石,却因历练的程度不同,得到的结果亦大有不同,对吗?学生斗胆问一句。”
法显点头道:“正是。释迦牟尼佛本是净饭王的儿子,以王子之尊,出国游学,把自身的华贵衣物与猎人交换,成为一个僧人,一路苦修,饱经风霜,感悟生老病死,最后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创立佛教最初的基业。”
若是换作平日里,薛正纲尊重这位大师,可今日是清谈时刻,没有严苛的门第之别、长幼之分,那可就不一样了。他想起了后世一个著名的段子,笑道:“佛像经历千刀万剐,终成为佛,庖厨每日里用的案板,大师可知道它历经几刀?”
法显微微一愣。
案板在庖厨的手里,平时切菜切肉,都需要用到,所挨的刀又何止千刀万剐?这一点,法显和谢安虽不是烹饪高手,却也心知肚明。
薛正纲从容道:“顽石挨了千刀,可成佛,案板挨了千刀万刀,仍然是案板。最多案板时间长了不耐,裂了,最后的结果扔到炉子里当柴火用,还是没有成佛,这又该如何解释?”
法显眼中闪烁着精明之色,定定地望着他,反问道:“薛施主之见,那是为何?”
“因为木头跟石头,根本就是两样不同的东西,即便是都挨了千刀万剐,也是两个不同的结局。之所以有这个结局并不意外,因为它们的开始就已经注定。”
薛正纲娓娓道来,一股子沉哀之色浮现在脸庞,低声道:“譬如门第之别,不正是如此。”
法显与谢安对视一眼。
后者淡然地一笑。
拐弯抹角的,不正是再说士庶之别吗?
“小友的清辩很是精湛呀。”
谢安一甩手里的拂尘,温声道:“你是怎么到谢府来的?”
“二叔,他就是从三吴率数千人前来投军的流民帅,薛士谔。”谢玄从后面走上来,解释道。
谢安道:“难怪,难怪。”目光直视着他,轻声道:“是一位义士,国难当头,舍身投军,老夫佩服。只是听你的言语里,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和困惑,如果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跟幼度说。”
薛正纲暗想:“这不太好说呀。”
他眨了眨眼睛,倘若我说,想娶你们谢家的某个族女为妻,恐怕在谢安看来,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徒遭白眼而已。东晋是一个极具“特色主义”的封建王朝,士人为贵,把持朝政,重视血统和出身论,对于一般的寒门寒人是瞧不起的,门不当户不对,如若士庶通婚,在他们看来会拉低了家族的名望。
“多谢谢相的美意,晚辈只是有感而发,没有什么难言之隐。”
薛正纲强忍一口气,把所有心事都咽回肚子里。对方只是随口一问,自己当真敢冒大不韪,只会平白无故的丢脸。
东晋士庶不通婚,这只是一个阶级集体的默认规矩,国家并没有明文禁止。而就在遥远的西方,目前与东晋并列同时代的拜占庭帝国,明文禁止贵族不许与平民通婚。它与东晋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都是国家分裂,江山半壁残缺,中国的北方是杂胡霸占,而拜占庭帝国也是如此,它们遭受到的是胡人里的胡人,日耳曼民族的侵略。
谢安瞧出他口是心非,却也不好追问,眼角微动,说道:“倘若不好宣之于口,那就不说了吧。但若是有需要帮助的,能帮得上谢家会帮。”
薛正纲心想我他妈的要是直说,岂不是送上门打脸?强行打脸的剧情虽然恶心,可总比被打脸好呀,他皮笑肉不笑地道:“谢谢安公。”
谢安点了点头,“士谔风雅之人,清谈的水平令人十分仰慕,哪天有空再到府上来,陪老夫聊聊。”
薛正纲受宠若惊地道:“安公若是哪日若是有兴致,只要派人说一声,晚辈一定赴约。”
谢玄道:“二叔,今夜月色撩人,不如一起到朱雀航逛一逛?”
“不了,你们去吧,我不喜欢热闹。”
谢安四下里一望,奇道:“凝之呢?带他一起去吧。”
“只怕躲在哪个角落,吸着五石散,念着天师道糊弄人的鬼符呢。”谢琰提起王凝之,气不打一处来,气愤地道。
谢玄沉下脸来,说道:“瑗度,闭嘴。”
谢琰寒蝉若噤,不好意思的望了一眼平静的谢道韫,小声地道:“姐姐,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姐夫的。”
“没事。”
谢道韫冷若寒霜地一笑,摇了摇头:“不要放在心上,他就是这样的人,有什么好隐瞒的?”
薛正纲微微一凛:“姑姑的婚姻生活,看来不怎么和睦。”想到谢道韫乃当代倾绝的才女,又美艳清冷,不与天下群芳同列。小时候七八岁在父母的督促下背的三字经里“蔡文姬,能辩琴。谢道韫,能咏吟。”薛正纲就听过谢道韫的才名。
只是痴汉偏骑良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绝色美人未必都能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贯穿三国两晋齐名的两位才女,前有蔡文姬,后有谢道韫,观其人生都是以悲剧惨淡收尾,蔡文姬在大好年华被匈奴掳去了大漠,被迫嫁与匈奴,最后还是魏武帝曹操花了千金把他赎回来。
谢安眼中掠过一丝细不可察的哀意,强笑道:“你们自己出去玩吧,我就不去了,令姜,留下来陪我。”
“是。”谢道韫垂下头来,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