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水儿的记忆里只有父亲,那个脑后撅着个细细灰白小辫儿的父亲。父亲在
村里游手好闲,谁家盖房,帮工的人堆里保准看不到父亲,但吃饭、喝酒的时候,保
准少不了父亲。水儿五六岁就操持起家务,背个篓子打草拾柴,手上脸上剐碰出血道
道,父亲就没心疼过。鸡下蛋了,本是要换个灯油、咸盐什么的,刚攒上三五个,父
亲就全磕了,炒上一盘,喝酒。别人都有母亲,但父亲从来不跟水儿提起她的母亲。
母亲是哪儿的人?母亲怎么会嫁给父亲?在水儿很小的时候,她就想过这些问题,虽
然没有答案,但不影响水儿得出这样的结论:母亲跟她一样,也是个苦命的人。
水儿长到十五六岁,就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脸蛋红是红白是白;身条凸
是凸,凹是凹,没人不待见,没人不喜欢。有一回,何小辫喝得高兴,就骂了句,
“****娘,和她妈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水儿就知道了,她随母亲,母亲一定是个漂
亮女人。
在何小辫眼里,漂亮的闺女到底也是别人的。但在给别人之前,一定要卖个好
价钱。那时候,这一带的彩礼是二百四十块人民币。他就开价四百八,把闺女当肉
卖。他要价狠了点儿,一时半会儿就搁下了。但他绝不降价:“老子又当爹又当妈,
才把娃养成这,容易吗我?才不能便宜你这帮人的!”一个水灵灵活脱脱的大闺女,
还搁在家里,难免不让村里村外的后生闲汉心头长草。其中就有个叫黑娃的扒墙头,
想看水儿撒尿,没想到茅厕里面的是何小辫,一把薅下来,暴打一顿。此后,何小辫
更是倍加小心紧看着。看来看去,还是没看住……
杜晓轩亲自寻了块地,刨了个半人深的坑,把何小辫的骨灰盒放在里面。他来
时,老婆何水儿非常决绝地对他说,绝不让父亲和母亲合丧。杜晓轩知道里面的道
理,就照做了。土回填好,且把那坟头培上黄黄的新土,那坟头便伟岸雄壮起来。杜
晓轩入乡随俗,给那坟头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杜鹃还从地里采了一把蓝色的野花,
放在坟前,又烧了一两捆冥币,何小辫算是入土为安了。
回到老屋。那是个破败的院落。土夯的围墙许多地方坍塌了。何小辫在的时候
就没去修整。院子里的几棵柿树却粗了许多,毕竟又长了二十多年。杜晓轩难免生出
许多感慨,尤其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院子外面就是层层叠叠的远山。村落里升起的
袅袅炊烟和淡淡的暮霭搅在一起,眼前就越发虚幻起来。
当年何小辫和水儿就住在三间西屋里。北面是崖,崖上掏了三孔窑洞。杜晓轩
就在中间的那孔窑洞里住了十年。半砖半坯的西屋是晋南早年农村民居普遍的样式。
两层,下面住人,上面放粮食和杂物。现在,上层的窗棂上已经被木板钉死,山风只
能在下层的窗子里簌簌流动。也许是风大的缘故,碎瓦片散落一地,凌乱不堪。院子
里有挺大的一片空地,但看来,何小辫没心情种点什么东西,便生出了许多蒿草,院
落便越发荒芜和宁静。只有晚风在杂木和蒿草间肆无忌惮地穿行飘荡。一切都是凄凉
沉静的,早就没有了杜晓轩青春时期,这个院落带给他的朝气和悸动。
但在杜鹃看来,这一切都是新鲜的,正是这习习早春的晚风淹没了城市的喧嚣。
正是这弥漫着真正的炊烟味道和还有点冷飕飕的空气,让她能以全部身心去感受这山
野的晚风,尽享风中那淡淡的饭香和柴草燃烧的焦味。在城市里她还没有见过这么大
的,有枯树、有荒草、有房屋、有窑洞的院子。她若有所思,东张西望,从房子里出
来,又钻进窑洞里去。从父亲的嘴里,她知道了姥爷的为人,也知道了母亲苦痛的童
年。说那个撅撅着灰白小辫子的姥爷养育母亲,不如说母亲用冻得通红的手来照料姥
爷更准确。杜鹃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托病不来她的家乡安葬她的父亲。原来,一切
都是有原因的。
杜鹃还不知道的是,她的母亲其实也不是姥爷亲生的。那是中国农村闹初级社
那年,她姥爷何小辫从路上捡回来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女人。说是这个女人到附近的省
监狱探监,探她判了无期徒刑的男人。她在监狱门口瘫坐了好多天,嘴里没了出去的
气儿,就被光棍何小辫捡回了家,当成自己的女人。过了几个月,女人的肚子就更显
怀了,又过了两个月,女人生下一个女娃就死去了。女娃一天天长大,越长越水灵,
何小辫就给她起了个名,叫水儿。村里人都说,水儿不是何小辫下的种,他那个
式,哪儿能养出天仙似的闺女呢?但何小辫立马分辩:“不是老子的种,还是你个驴
日的不成?老子哪天种下的,你还会比老子清爽?”
杜晓轩本想找两件值得给水儿带回去的遗物,但在西屋里翻弄了几分钟,便认
定岳父何小辫遗留下的物件,从几件破烂家具,到落满灰尘至少有二十年没动过的几
件农具,无一可以作为他和水儿的珍藏,无一有益于他们往事的记忆,便拍去手上沾
着的灰尘,与女儿杜鹃相视苦笑。女儿指指上面,似乎对上面那个“阁楼”颇有些兴
趣:“我能上去看看吗?”
“当然能,只是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当年,我也好奇,想知道上面是什么样子,
派什么用场。”杜晓轩说着从墙角搬过一个陈旧的木梯,架在天棚的入口,“我给你
扶着,你小心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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