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镇 风雷(二)
作者:冬日花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话说这张韬到了应天,进了督察院当值,算算也有十多天了。按理说一个小小的没品级的捕快一下到了督察院当差,放寻常人家,那肯定是祖上显灵,天大的好事,必须要大肆庆贺,祷告先祖一番的。可张韬心里毕竟悬着事情,心里多少有些郁结,虽然开心,但不畅快。

  那吴昇倒是人很热情,帮着张韬将一应手续、住处安排妥当,还抽空带着张韬四处逛逛。这张韬头一次来到皇城,但见粉墙碧瓦树间掩映,高楼飞檐鳞次栉比,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街巷中歌楼、酒肆、茶坊、戏社连绵起市,高朋满座,人流如潮,或引吭高歌,或笑语连连,喧嚣连天。苏州虽是窈窕,怎比京城之繁华!

  这天下午吴昇带着张韬随意逛逛街市,两人走的累了,吴昇找了个清爽饭馆,带着张韬上了二楼一个僻静角楼坐定。随便点了四样小菜,一壶清酒,看着楼下街景,边吃边聊。这吴昇长相俊朗,衣着得体,加上妙语连珠,亲和近人真是风流倜傥。几日相处,张韬也被吴昇的气度折服,也熟络不少,加上又是上官,自是有心结交。

  闲聊几句,吴昇看似随意的介绍着各处街市景色,随口说了一句:“这京城是个浮华之地,纸醉金迷啊。不比塞外豪壮之美啊。”

  张韬笑了笑应和着。心里却是苦笑:“那塞外成天满眼都是沙子,还什么豪壮之美。”

  吴昇又说道:“说句心里话,我第一眼见到贤弟,就钦慕贤弟身上的英雄气,面容举止坚毅决绝,到底是为国歃血边疆的猛士,岂是那些文弱书生可比?”

  张韬听这吴昇夸赞自己英雄豪迈,自然心里高兴,谦虚道:“吴兄,我十几岁就戍边,哪明白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尽忠职守罢了。”

  “好一个尽忠职守,若全国十三道,道道官员都尽忠职守,咱们督察院可以解散回家啦。来,走一个。”说完两人举杯,哈哈大笑。

  酒过三巡,那吴昇像是酒气上涌,有感而发,说道:“贤弟,实话跟你说,我曾经也想从戎,为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何等豪情!对了,贤弟之前是在……”说着便敲着脑袋仔细思索起来。

  “江浙,小弟我那时候在……江浙驻防,吴兄,苦啊!。”张韬借口道,他酒量微薄,酒劲感觉有点上来,舌头都有点大了。

  “哦,对对对,江浙,贤弟还参加过抗倭来着!你看我这脑子,来来来,再喝一个。”

  两人又喝一杯,话题就着江浙的风土人情展开。吴昇随意看着街景,随口说道:“江浙抗倭,一打就是三年啊,多少人战死沙场啊。可叹,可敬!”

  回头一看张韬已经有点目光发直,随着他的话语也在回忆那段岁月。

  吴昇轻轻“哎”的一声把张韬从回忆里拉回来,看着他笑了笑,又随口道:“哎贤弟,那你们一帮生死兄弟,想必情同手足吧,各自回乡可有重聚?”

  这句话看似平淡无奇,问的着实精彩!

  张韬还没反应过来,随口说道:“几乎再无联系了。前些……”突然一个警觉,想到那夜之事,随后又嘟囔着糊弄过去一句:“死的死,调的调,谁知道……谁知道都在哪儿呢?”

  吴昇微微笑了笑,继续漫不经心的说道:“哎,古人说的好啊‘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啊。”

  张韬也被这诗中意境所染,自己喃喃的也重复了一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说完自顾自又闷了一杯。

  吴昇感叹道:“将士歃血疆场,方有如今太平。听闻当时决战之惨烈,血肉横飞,贼寇悍勇,连监军都死于阵中啊,啧啧,可总算也是解决了东南之患啊,是吧。”他一边感慨着,一边无意瞟了张韬一眼。见张韬还是那副呆呆的模样,不禁莞尔。

  张韬脸上那模样的确是喝高了,可是,他已然酒醒!他心中一紧:“这吴昇突然提到监军是怎么回事?”想到苏州家中那夜那人说自己被人瞄上了……方才吴昇这几句话,联系起来……张韬不禁一身冷汗!

  张韬还没想完,这吴昇突然盯着他的眼,冷不丁紧跟一句:“那监军叫汪文元,听说——不是死在乱军之中的吧。”

  看似疑问,实则亮剑,这句话问的可要命啦!

  张韬听完汗毛乍起,心里一紧!他匆忙之间急中生智,装聋作哑道:“吴兄,我们当时……当时也就小……小斥候,哪里……还问那么多,能活着回来就……就不错啦。”

  吴昇佯装埋怨,道:“你一个行伍中人,怎么这么不胜酒力,这才多点你都这样了。”

  张韬稍稍松了口气,歉然道:“军中斥候不……许饮酒,违者斩。所……以我……我,吴兄海涵呐。”

  两人随便聊了一会儿,那张韬的确有点喝的头大,虽然神智清醒无异,身体的确有点轻飘之感。吴昇见了,便送他回了住处。

  吴昇随后便回了督察院找到了杨御史。他刚进门看见杨御史身边还站着督察院的一个姓宋的按查,他没有言语,看着杨御史,以目示意。

  杨御史见了,说道:“没事,这里没外人,说吧。”

  这宋按查是杨永信的亲信,两人便仔细听着吴昇将酒楼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装聋作哑?”

  “不错,那张韬听我问道监军之事,装聋作哑,亡顾左右,看来他对当年之事是知情的,他们知道自己杀的是什么人!”

  杨永信闭门沉思,说道:“按你所说,你问那张韬跟曾经同袍可有重聚,他说的是‘几乎’?‘几乎再无联系了’,嗯?”

  吴昇肃然答道:“一字不差。他后面又说什么死的死调的调,下官觉得难不成他已有警觉?还是我多心了,他真的和其他人没联系?”

  “哼,他们肯定还有联系,这前言不搭后语,支支吾吾的,保不准这张韬已经知道了他们那个六子满门尽灭的事了。谁告诉他的?你继续盯着,过些日子伏威将军就要出征,那时候要保证他能用的上,这,可是大事!”

  “请大人,放心,包在下官身上。”

  三人有商议一阵便各自离去。

  那杨御史寻思了一下,一转念,出了督察院,上了马车。他对着车夫扬扬下巴,那车夫会意,一挥马鞭,驾车行驶。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偏僻宅院门前,杨永信看看四周,便敲门进了宅院。这宅院是曾经是个叫宋时雨的将军旧宅,这宋将军当年妄议国本,犯了武将立储的大忌,打入天牢,皇上念他昔日有功,全家贬为平民,后来他病死在天牢之中。他的旧宅早已荒芜,竟然还有人住?那杨御史走进这荒废的小院,树木枯槁,杂草丛生,要是晚上来这里都觉得瘆得慌。刚想感慨,就见一人过来指引他走进一间房间,只见一个人背对着他正在思索着什么,身边站着两个随从,眼光凌厉,相比是这个人的贴身护卫。

  只听那人没有回头,说了一句:“怎么样了?”

  杨永信俯身答道:“下官今天有新收获。请大人明示。”

  “新收获?说来听听……”

  于是杨永信把吴昇在酒楼上和张韬的对答又原本复述了一遍,那人仔细的听着,想了半晌说道:“你以为如何?”

  杨永信认真答道:“下官认为那张韬应该是有人跟他碰头了,六子的事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另外,下官也觉着那张韬听到监军二字便装聋作哑,此地无银三百两,估计是有所警觉了。”

  那人轻轻“嗯”了一声,也在琢磨,然后说道:“这个张韬,一定要捏在你的手里。是你的手里,明白了?”

  那人把“你”这个字着重的说了,杨永信会意,继续说道:“汪大人,咱们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哪条蛇?被阉的那条?还是又活过来的那条?”那人漫不经心的问道。

  杨永信答道:“李杰阉贼竟敢号称‘九千岁’,这不臣之心谁人不知。那伏威将军乃皇上弟弟,此前一直戍边在外,江浙回来之后蜗居六年,天天玩花逗鸟,一把年纪了,看似也做不出什么大手笔啊。至于剩下来那五个斥候……下官该如何安排?”

  那人转过身来,看着杨永信,他正是汪青!这汪青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修长,面容冷峻,八字眉下一双眼睛幽幽的打量着窗外的枯树,说道:“阉贼不足为虑,敬而远之就行,月盈则缺,他们犯了众怒,早晚完蛋。伏威将军?人家现在是北平王啦,要盯着,我爹死在他手里,他指望这几个斥候就能把我糊弄过去了?哼,当我是三岁孩子吗?他越是忍,越是示好,就越有问题。哼哼,玩花逗鸟?”

  这汪青眼光之毒,心机之深,说了一句让杨永信日后每当想起都毛孔悚然的话:“李阉与我们处处争强,可那北平王却处处示弱。日后的逍遥王爷那么多,为何唯独他如此谨言慎行,胆小怕事?”

  这份见地,这番言语,简直令人咋舌!

  他眼瞳收缩,目光冷冽,继续说道:“别人不知,当我不知道吗?辛弃疾怎么说来着‘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想着韬光养晦,暗度陈仓?好大的手笔!对了,杨御史,你可知道李阉还准备了一手?”汪青变清陡然一变,挤眉弄眼,笑着看着杨永信。

  杨永信被汪青的笑容压的心里发慌,只能摇摇头表示不知。

  “佥都御史杨永信惨死蓟辽。你看,这一手棋下的可还漂亮?几年前顶替北平王的蓟辽总督袁定边……罪名已经下来了,即日便有诏书。你可以好好参照参照……”说罢不顾杨永信瞪大的双眼,继续说道:“这真是手杀人灭口,嫁祸边将的妙招!呵呵,放心吧,这一石二鸟的棋我可走不出来。是你的那位爷下的。”

  他逼近杨永信,就差贴在这杨御史脸上了,目光咄咄逼人,冷冷的说道:“我提醒你一句,不要想着左右摇摆,死心跟着公子,要你盯谁你就盯谁,日后公子登基,你必定平步青云。要是首鼠两端,左右逢源,哼,蓟州辽东那片儿风水也算不错。”

  杨永信听完立刻跪下,字正腔圆,大声说道:“汪大人,杨某对天可表,誓死效忠公子,为公子马首是瞻!大人,下官必定铁心听从公子和您的差遣,绝无二心!”

  汪青拍拍杨永信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笑笑,说道:“杨御史言重啦,有这份心就好。”

  随后只听隔壁房间,有人咳嗽了一声,然后便传出有鞋履之声,大概有六七个人的样子,什么言语也没有,只听声音走远。屋里汪青躬身肃然行礼。这杨永信一看,吓了一跳,能让汪青在此行礼,莫不是……

  这时汪青直起了身子,呵呵笑着说道:“汪大人,可喜可贺啊!”杨永信汗流浃背,直愣愣的呆住了。

  汪青嘻嘻的笑着,接着说:“杨大人,你可知你刚才已经鬼门关走了一遭?哈哈哈哈,你的回答公子已经听到了,你勉力尽忠,日后必有福报!”说完就招呼两名护卫,哈哈笑着走了。只留杨永信,瞪大了双眼,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