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镇 风雷(五)
作者:冬日花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书房里,王爷还在往事回忆之中,徐江偷偷瞥了将军要一眼,咳嗽了一声,说道:“王爷京城韬光六年,如今又遭复起,可喜可贺啊。可是匆忙就要北上,远离龙城……反倒让汪青近水楼台,平步青云,这还真是造化弄人,始料未及啊。”

  王爷闭着眼睛,也是无奈,叹着气说道:“我这个亲哥哥,自从当了皇上,我还真越发的捉摸不透。他手握十四衙门这等厉害的耳目,难道真不知道阉贼居心险恶?敢自封‘九千岁’,就凭这三个字就该诛九族。”

  徐江格格浅笑的说道:“所谓当局者迷,正是王爷您呀。皇上聪慧过人,我不信他不知道阉贼之患。李阉欺上瞒下,党羽遍布朝野,贪污索贿何止亿万!皇上留着他们就像留着一座金山,一旦龙游大海,后任继位之时将他们一网打尽,既立声威又充国库还能青史留名,到时候朝堂涤荡一新,便又是一番光景啦。”

  这几句话说的王爷心头一亮,心里思忖着,难道宫里的传言竟有几分真?他不想多说传言之事,眼睛又看着窗外,好似自言自语一般的嘀咕了一句:“留着李阉,皇子们还不至于明目张胆的斗得你死我活。”

  徐江听了击掌赞叹,说道“高明至极!王爷思虑真是拨云见日一般!有道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皇上毕竟是做父亲的,当然不希望祸起萧墙,要不然想善终都难。”

  王爷苦笑一声,摇摇头:“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年我当伏威将军,说我拥兵在外要提防;行,调吧,调到到江浙剿匪,又说我擅杀监军居心叵测;罢了,我交了兵权总可以了吧,呵呵,又说我韬光养晦;如今复起……”

  徐江听了笑了一下,慢慢踱着步,捻着胡须说道:“王爷此时千万不要灰心,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如今王爷正是春秋鼎盛,还当忍一时风平浪静。虽说如今阉党如日中天,可徐某观察,只要将军咬得住,他们死期指日可待。王爷为国为民胸怀大志,到时振臂一呼,激浊扬清,好好做一番事业!何必为这几条蛆虫而烦恼?”

  王爷听到此处眼睛像鬼火一样闪烁不定,随即黯淡下来,颓然说道:“大皇子和我虽有些误会,那也是汪青在里面挑唆,他为人才学平心而论都是很不错的,他日后会是个好皇上。”

  徐江嘿嘿冷笑着:“您这侄子手下有汪青这等阴狠角色,和阉党也是眉来眼去。他打着合纵连横、蜀吴抗曹的算盘,变着法儿的要除他的亲叔叔呐。好皇上?自古暴君杀人,圣者诛心,王爷怕是要掂量掂量您这位侄儿了。”

  王爷心头不禁又突突跳了起来,袖中的手指不觉一紧。他低下眼睑,平静的说道:“我这三个侄儿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京城风云际会,不是个善地,早点离开也好,我当我的王爷,他们争他们的龙椅,以后登了基……”

  徐江三角眼古井一般的闪烁着,盯着王爷激昂的说道:“王爷何其志短?那陈胜吴广泥腿子出身还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您是龙子龙孙,皇家贵胄,怎么能如此垂头丧气,将身家性命如此儿戏!放眼古今,可有佣兵十万的逍遥王爷?”

  徐江这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的王爷心里一阵颤抖,可谓字字扎心!他听着徐江侃侃而谈,心里莫名升起一阵嫉妒,还有恐惧:此人竟然精明到了如此地步!王爷眉梢一紧,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他不愿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心事,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还不至于火燎眉毛,我这趟差事做好了,交了兵权漂漂亮亮的当王爷,远离这是非之地,也是好事。再说,没觉得皇上如今不同以往了?现在三天一朝会五天一召见的,这一勤勉起来,你看朝堂之上平和多了。”

  “呵呵呵”徐江的阴阴的笑着,脸色被烛火映的发白,“朝堂之上平和多了?王爷可有深思?那叫‘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上高楼干什么?还不都是想看看那‘天下路’?那些阁老大臣都是千人踩万人踏之中爬出来的,比那猴子都精,如果朝堂安宁那就说明——”他压低了身子,凑到王爷面前,低声的说道:“皇上,决意要立储啦!”

  那王爷听了不禁瞳仁一跳,脸色青黄不定,心里暗惊,:“如此私密之事,自己不过有所耳闻,私下也只敢暗自揣测,这胖子三言两语就能洞悉,这份心智当真不可小觑!”

  他不想再顺着这个话茬说下去了,聊的越深他越是感到寒意逼人,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王爷看着窗外的夜色,只见皓月当空,时而还有清风微拂,跟着心也慢慢的静了下来。他好像又想到什么事,转过头说道:“对了,先生可有耳闻。那袁定边老婆孩子流放的路上被人劫了。”

  徐江捻着胡须,眼睛半闭不睁的听了点点头,说道:“听说在徐州城外的密林中,押解官差尽数被杀。”

  王爷嘿嘿冷笑,颇有不平的说道:“杀的好!江湖还是有豪杰的嘛,虽是草莽,可心中好歹也有一份公道。你是没见袁定边被杀之日,那歌楼酒馆处处谈的沸沸扬扬,好端端的一个卫国戍边的大将,竟成了他人的谈资,哗众取众,随意捏造。哼,将士们杀的跟个血葫芦似的,京城里名声还比不过一个戏子。”

  徐江微微笑笑,他此时脑中却有一个念头闪过,沉思着说道:“徐州城外被劫,我听说是在徐州城外密林中被劫的呀——”

  王爷点了点头,鼻腔里哼了一声,道:“不错,官差押解囚犯还能押到不见日光的密林里去,恐怕他们这趟差事也见不得光吧……”

  “他们要赶尽杀绝,却被人所救?”

  王爷想起什么事说道:“对了,皇上为这事大为恼火,昨天朝堂上,那刑部的景大人头磕的是咚咚响,看着也是可怜。哈……”说到这里,王爷想到早朝时候那景大人的倒霉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即收敛笑容,认真说道:“这次皇上的确是动了肝火,听说大内高手尽出,十四衙门把‘七禽六兽’都派出去了,可想而知。另外——西院那头也出人缉捕了。”

  徐江仔细的听着王爷话语中透露的消息,沉思了一会说道:“刑部没有发通缉的告示,但是皇上那头却高手尽出……嗯,我看只能说明一条。”

  王爷坐正了身子,想听听这个胖书生又听出什么端倪。

  只听那徐江食指轻轻敲着书案,深思熟虑之后说道:“劫道的应该是个局内人。一般江湖中人为财而已,轻易不愿得罪官府,江淮一带也没听说有胆量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悍匪。劫囚车肯定是为了救人,目的明确,有备而来。再加上刑部不发文书,大内高手尽出,依我看来皇上气的不是囚车被劫吧……”

  他意味深长的拖着长音,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爷说道:“皇上气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一股他没有掌握的,起码是没有完全掌握的势力!而且,竟然敢拧着他干!”

  精彩!王爷轻轻击了下桌子,随后仔细端详着这个幕僚,发现越发的雾里看花,笑骂道:“斯道啊,你真是个祸害。我怎么都觉得我是越发看不透你,你不求功名,也不近女色,行军打仗更是一概不问,可朝堂之事你却如数家珍,见微知著。于帝王心术更是宛如照镜,以你之才,为何投奔于我?”

  徐江听到此处,神奇肃穆,突然恭身站立,双手抱拳向王爷郑重的行了一个大礼,俯首诚恳说道:“王爷明鉴,徐某一介布衣,碌碌半生,栖身王爷左右确有难言之隐,他日时机成熟,必定实言相告绝不隐瞒。望王爷海涵。”

  “罢了罢了,你跟我多年,忠心耿耿自不必说,以后我也不会再问。先谈如今吧,汪青的事情,怎么处置?”

  徐江思索了一会,说道“第一,王爷府内要加强戒备,外松内紧,寻常人不得擅自出入,僧人们也该请来给家里人讲讲佛经了;第二嘛要查清楚谁透的风,竟让汪青知道了当年私密,王爷以军法治家,门风颇严可也要防着灯下黑啊;第三,要找到当年的那几个斥候,特别是那个叫邵一的人。”

  王爷看着徐江,开口问道:“找那几个斥候?现在我周围全是眼睛,找他们这不是做贼心虚吗?”

  徐江冷冷的答道:“找他们当然有用,那汪青不是说了嘛,‘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王爷不语,深思良久才说:“这事从头到尾,于公来说,把他们拉进来,一为剿匪,二为灭阉,牺牲之举也勉强能说得过去;可是要是于私来说,六人上有老下有小,为我遭祸,我于心不忍。这条作罢。我定要护他们周全!”

  徐江略一思忖,摇摇头劝慰道:“王爷,汪青那天来,我仔细看了一下。此人气质不凡,绝非池中之物,不像他那混账老爹。我原本想着他来就是仗着自己身后靠山,借父仇的由头过来耀武扬威一番。没想到,他兴师问罪是假,看王爷你的反应是真!”

  王爷有点目光迷离,回忆着那天汪青与他的对答。

  徐江继续说道:“汪青在的时候,我觉得压抑;汪青走,我又觉得恐怖。这个人,绝非易于之辈,是个狠辣难缠的角色。”

  王爷直感到心中一阵烦闷,这事情一桩桩的一团乱麻搅得的他脑袋都疼,他索性不想再想下去了,说道:“唉,走一步看一步吧。至于那几个斥候,不能看着不管。”

  徐江突然显得有些着急,音量都不禁抬高了:“王爷,我们已经没得选了,从当年定计诱杀监军,就已经逼上梁山了,他们要是被其他人收了,这都是秋后算账的铁证。徐某也非冷血薄情之人,可是您真的愿意就此安心当个逍遥王爷吗?”

  王爷眼神霍的一跳,一愣之下,他似乎有些慌乱,立马斥道:“不要胡说!皇恩浩荡,天下已定。如今唯边患未平,本王只求能收复失地,北定匈奴。我心意已定,这几个斥候,不能再有闪失!终有一日,本王必当扫除奸党,出这一口怨气!”

  徐江语气咄咄逼人,步步紧逼,嘴里连珠炮一般的说道:“王爷您早就是他人的眼中钉了,阉贼几次拉拢,你洁身自好;皇子们各种试探,你又装聋作哑;再加上你常年将兵在外,如今又封王北平,手下十万虎狼之师。那北平乃攻守要地,向西可进山西,虎视雁北;向东威慑辽东,狼顾蓟辽。进可攻城略地,觊觎河南。退可诱敌深入,就地绞杀。就凭这个!”徐江恶狠狠的逼视着王爷,牙齿间蹦出几个字:“任谁当了皇上,都容你不得!”

  王爷被这一阵抢白说的愣在当场,真没想到这个胖书生,还有这份狠恶之气,他呆呆的靠在椅背上,痛苦的闭上双眼,暗自叹息:皇上留着李阉,何尝也不是留着自己呢?自己安心守边,则一切相安,自己稍有异动,必遭雷霆之火啊!

  他呆呆出神,长长的叹了口气:“想那岳飞如此忠臣,一个‘莫须有’便冤死风波亭……罢啦,罢啦!到底该何去何从啊!”

  徐江那宛若古井一般深邃的双眼此时却晶然生光,他瞥了王爷一眼,幽幽的说了一句:“王爷可记得,我当年就说过,‘将军您本不该是将军’,您远离龙城并非好事。新君一旦继位,看着拥兵十万虎踞北平的亲叔叔,不觉得辣眼睛吗?到时候一纸诏书赐死,您究竟奉旨,还是不奉旨啊;抑或召您进京‘共商国是’、“略述叔侄之情”,哼哼……您去,还是不去啊?”

  将军听得汗毛直乍,霍的睁开双眼,只见他眼中杀气如利剑一般一闪而过,继而迅速又恢复了平淡。他闭上眼摆摆手,掩饰着自己的内心,微微笑着说道:“只要先生在,想我北平王还不至于兵困垓下,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先把匈奴人干躺了再说吧。还有那几个斥候,不能不管。”

  徐江喏喏答应,心中倒也佩服王爷恩义。但是王爷刚才眼中转瞬即逝的杀气他已经看在了眼里,当他听到这“只要先生在”这几个字时,眉棱微微一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知道,自己已然把王爷又往下拉了一步……

  王爷闭着眼,叹了口气说道:“那个汪青的确不简单啊。杀父之仇啊,一忍就是六年,如此心机令人生畏啊——”

  徐江愣在当场,心中仿佛一道霹雳划过,震颤心头,他急切的问道:“王爷,你之前说——袁定边妻子三人被劫,西院也出人缉捕了?”

  “是啊,但是极其隐蔽,我也是略有风闻。无风不起浪,话能传出来,肯定有动作。”

  徐江粘着胡须,皱着眉头,苦思良久,喃喃说道:“极其隐蔽?王爷,汪青原先投身阉党之中,杀几个斥候谅来不是难事,他那时候为何不报仇?”

  王爷一听这话,嘴半张着也说不出个所以,想着的确是这么回事。六个平头百姓,无依无靠的,寻个什么罪名不能杀?他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有道理。”

  徐江又陷入思索,一边推敲着一边说道:“六子被杀,汪青上门,囚车被劫,事情都凑一块了?这个六个斥候……难道还有别的秘密?”

  两人始终想不明白,又密议良久看着时辰也不早了,身子也疲乏了,便各自回房休息。

  那晚徐江回到自己屋内,看着窗外月色,不禁低声吟唱:

  “年幼曾功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面刺双颊,那堪配在江州,来年寻得旧冤仇,血染浔阳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