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溜进屋内,照亮了一室的陈设。就像是顽皮的小孩子,阳光它把自己化作小毛毯,轻柔地盖在伊夫.圣罗兰的身上,努力地想要让他身子暖和起来。阳光也像温情脉脉的情人,它的手轻抚着伊夫.圣罗兰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
闵素英看着他沉静地睡颜,紧紧握着他的手死死不放。因为脑癌扩散地极为迅速,那头曾经浓密的银发如今也变得稀稀疏疏。当时诊断书下来时,皮耶尔.贝尔杰并不想告知伴侣他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可伊夫.圣罗兰最后还是知道了,从不小心说漏嘴的护工口中的得知。
皮耶尔.贝尔杰以为他会大发脾气,无法接受事实的时候,伊夫.圣罗兰却很冷静,甚至重新拿起了画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不知道在画些什么。后来他试图让护工在伊夫睡着时,去拿那些画纸。可伊夫.圣罗兰却非常警惕,把所有的手稿藏在自己枕头下。
这三个月,是伊夫.圣罗兰情绪最稳定的时期。自从他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精神状态也逐渐变得不稳定,可在他得知自己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时,皮耶尔.贝尔杰却恍惚以为见到了年轻时的伊夫.圣罗兰。那个内向,不爱说话,一支笔和画本就能一个人度过一个下午时光的伊夫.圣罗兰。
闵素英没有见过全盛时期的伊夫.圣罗兰,自然也无从得知皮耶尔.贝尔杰复杂的心理感受。对于她而言,这位老人从来没有变过。或许是因为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所以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至于他的那些手稿,闵素英都看过。
有一部分是时装设计手稿,任谁看见都会感到惊艳。剩下的却是各式各样的人物画像,里面有陪伴他多年,又兼任事业伙伴的皮耶尔.贝尔杰;也有曾经的挚友,如今早已决裂的时尚大帝,香奈儿与芬迪的掌舵者卡尔.拉格斐;甚至还有那位导致他们两个决裂的蓝颜祸水,jacquesdebascher;以及他的灵感缪斯,曾经的欧洲第一美女凯萨琳.丹尼芙;还有一张人物画像,闵素英却看不出是谁。
当她问道:“这是谁?”
伊夫.圣罗兰长久地凝视着窗外,久到闵素英以为他不愿意回答时,他却开口了:“那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她叫柏德.加图。”那是与他形婚多年的原配。
像是为了打破凝重的氛围,当时伊夫.圣罗兰把另一些藏起来的手稿拿了出来,上面全都是闵素英,他像是得意洋洋的小孩子给父母献宝,“你看,这些是我为你画的。”
沉浸在回忆里的闵素英,没有发现那双温热的手在逐渐变凉。当她回过神时,这位老人已经沉浸在睡梦里,停止了呼吸,与世长辞。
她握着那只变得冰凉的手,却执拗地不愿意放手,仿佛这样她就不用承认这位老人已经离开了人世。她的嘴唇在发抖,她深深的呼吸,眼泪却自眼眶中叛逆地掉落,就像是在嘲弄她。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来的人是皮耶尔.贝尔杰。
当他看见闵素英回头满脸泪痕时,他已经明白一切了。他靠在墙边,一时之间像是呼吸困难般喘着粗气。最后却没有上前来检查伊夫.圣罗兰的状况,而是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屋子。
之后便是一批训练有素的护工和医生走进房间。护工人员把闵素英和伊夫.圣罗兰交握的手强行分开。闵素英松开了手,一句话也没有说,像是游魂一样径直离开了房间。
当她走出伊夫.圣罗兰的房间时,却没有看见皮耶尔.贝尔杰的身影。闵素英像是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任由自己跌坐到地上,靠着走廊的墙壁,像个孩子似的肆意地嚎啕大哭。她的哭声传进屋内,连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护人员们,都不由得感到鼻酸。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医护人员们逐个离开了屋子,一脸歉意的看向闵素英,她仍旧坐在地板上,白皙的脸上遍布泪水,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那双浅棕色的眼眸里承载着疼痛,几乎都要溢出她的眼瞳。
“抱歉,埃里克森女士,伊夫.圣罗兰先生已经走了。”
走廊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皮耶尔.贝尔杰,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西装笔挺,身形高挑的中年男子。闵素英认得那是伊夫.圣罗兰的律师。她冷冷一笑,伊夫.圣罗兰才刚走,他就迫不及待要来公开遗嘱了。
医护团队的主要负责人,走到皮耶尔.贝尔杰跟前,低声把事情给交代清楚。皮耶尔.贝尔杰小幅度颔首,冷冰冰的说:“谢谢。”
医护人员们撤离的一干二净。这诺大的别墅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一脸精明的律师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根本不存在的汗水。看了眼彼此之间气氛紧张的闵素英与皮耶尔.贝尔杰,硬着头皮说道:“抱歉,请允许我先去见伊夫.圣罗兰先生的最后一面。”
随后便小心翼翼地绕过两个人,大步走进了伊夫.圣罗兰的房内。
“殡仪馆的人正在来的路上。”
皮耶尔.贝尔杰居高临下的俯视坐在地上的闵素英,这是一副多么可笑的画面,在不久之前,闵素英才仗着身高一脸怜悯的讽刺皮耶尔.贝尔杰。
闵素英擦掉眼泪,皮耶尔.贝尔杰比她想得要周到。当自己在这里光顾着哭的时候,他先想到了叫来医护团队,还有殡仪馆的人,以及……律师。她站起身来,但腿却依旧发软,可她始终没有再滑倒。像是为了防止自己再次跌倒,闵素英将身体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了窗沿边。
此时律师走出屋内,站在房门做了一个画十字的手势,低下头虔诚地轻声念了几句祷告词,然后说:“阿门。”
律师转身整理了一下领带,右手握成拳头状,抵在鼻尖之下,清了清喉咙:“皮耶尔.贝尔杰先生,约翰娜.埃里克森女士。如今我手上持有已过世的伊夫.圣罗兰的口授录音遗嘱。”
皮耶尔.贝尔杰与闵素英同时抬头看他,律师从随身的公文包内拿出一份文件,伊夫.圣罗兰很早以前就立下了口授遗嘱,但前一阵子,在三位见证人的在场下,再次修改了遗嘱。
在宣读完这份遗嘱是三位见证人的陪伴下,且伊夫.圣罗兰神志清醒的状态下完成,并已经过公证机关手续检验,是具有绝对的法律效力后。律师才开始正式公开伊夫.圣罗兰的遗嘱内容:“伊夫.圣罗兰先生于录音中提到,他的丧礼将全权交由皮耶尔.贝尔杰与约翰娜.埃里克森女士打理。此外,除却他在巴黎的阁楼将赠与约翰娜.埃里克森女士外,其余的不动产建筑全部归于他的伴侣,皮耶尔.贝尔杰先生。他的所有设计作品画稿,私人照片,以及部分艺术收藏品将归于皮耶尔.贝尔杰先生。至于约翰娜.埃里克森女士将持有他的所有私人信件,近期这四年的所有手稿,以及部分艺术品,珠宝收藏品…………”
打个比方来形容,这份遗嘱将伊夫.圣罗兰的遗产进行了三七分配,那大头的七分自然是皮耶尔.贝尔杰。但出乎闵素英意料,她没有想过自己也被会列入遗产所得者的名单中。
又或者更应该说,她没有想到伊夫会把这么多遗产赠予自己。她还以为自己要从皮耶尔.贝尔杰手上买走那些手稿。那些手稿代表了她与伊夫.圣罗兰共有的回忆,那里不存在着皮耶尔.贝尔杰的身影,自然也不应该归他所有。
在律师把长长列表的遗嘱宣布完毕后,他仔细看了眼这两个人的神情变化,却遗憾的发现这两个就像戴上了面具,外人无从揣测他们的心理。一个冷若冰霜的紧紧抿唇,锐利的视线仿佛能把那层外衣给剥下来。另一个的眼睛因为哭得太久而变得通红,她脸上依旧残余着哀伤与痛苦。面对这么一大笔遗产,两个人竟是半点触动都没有的样子。
“那我先走了。请节哀,皮耶尔.贝尔杰先生,约翰娜.埃里克森女士。”反正之后还会在律师行再见面。
看着律师离开的身影,闵素英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外面已经挂上了一轮圆月。夏日的凉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让人刚到一阵清爽。闵素英的视线定在月亮上,轻声开口:“………我以为你会对遗嘱有不满。”
皮耶尔.贝尔杰点燃了一根烟,只是他的手却一直在发抖,烟灰差点掉到他的指缝间,他看着闵素英的侧脸,长吁了一口烟:“伊夫这辈子里,来了很多人,也走了很多人,可却是你陪着他走完了最后。所以,这是你应得的。”
在得知伊夫.圣罗兰的死讯后,虽然皮耶尔.贝尔杰表现得依旧像个精明的商人,但他的背脊却不自觉佝偻起来。只是因为幅度并不大,所以没有人发现。
他的脸被掩藏在弥漫开来的烟雾中:“其实伊夫在最后的几年里,还能有你陪着,挺好的。他很快乐,我能看得出来。谢谢你,让他走得不那么痛苦。”
事到如今,闵素英才惊觉皮耶尔.贝尔杰也是进入耋耄之年,他比伊夫.圣罗兰还要大上六岁,如今也是八十有六。可因为往日出入行走腿脚利索,加之他丝毫不减威力的锐利目光,竟也无人发觉他也是垂垂老矣的老翁。
这是多么讽刺?在伊夫.圣罗兰生前,他们两个人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可在他死后,却不复往日的针尖对麦芒。
“…………记者那边怎么办?”
伊夫.圣罗兰去世的消息,肯定瞒不了多久,此刻说不定已经有记者在来的路上了。闵素英依旧看着天上的圆月,但指甲却紧紧扣着白色的窗框。明天的新闻头版肯定是他去世的消息,之后还有一系列的公关处理接踵而来。
皮耶尔.贝尔杰摁灭了烟头,“我来应付就好。反正,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