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幻 第七章 落春
作者:伤逝之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但凡生而为人,总逃不开林林总总的规矩。天下间,又以这皇宫的规矩最琐碎,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喜怒生死都不由己。

  子仁的眼睛眨了眨,推人及己,他立即想到了他的娘。

  “嬷嬷,母后几时打发人来接我?”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夏嬷嬷那丰满的怀里。

  “快了。”夏嬷嬷顺口答道。

  “有多快?到底是几时?明儿么?”

  见怀里的孩子不相信她,她便重重地重申一声:“哥儿,快了,只要你把书读好了,不哭了,她就来了。”

  但凡有一点办法,她也不会哄这可怜的孩子。

  一夜的心事重重。

  次日大早夏嬷嬷打发一名小太监去南书房向孙太傅告假,子仁如一只过冬的刺猬,缩在自己的窠穴内,透着半掩的茜纱窗,看着院子里依旧活蹦乱跳的皇子们。

  中午,养心宫的太监兰吉列捧着一双新做的杏黄缎面朝靴从廊上经过,阳光照射下,那缎面耀眼之极,子仁捧起竹杆将窗子往上撑开了些,兰吉列见了他,先是打了个千,然后笑嘻嘻地说道:“爷,您想穿这靴子?这可不成,这是皇上赏赐给三爷的,您若想穿,等会您自个儿问皇上要去。”

  那奴才不失时机地奚落他。

  子仁想也没想,顺口答出:“我与他不熟。”

  倘若他是出生在平民百姓家,断然说不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可偏偏他的父亲是皇帝,皇帝要管的事太多,既有朝廷的,又有平民百姓的,还有自个儿后宫里那些娘娘们之间永远分不清对错的纷争,又哪里抽得出工夫去想起他们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一个个生下来,当小猫小狗般拢在一处养着。

  一年之中,也只有逢上年节,他们的皇帝父亲才会下诏让他们过去见一见,再吃一顿饭,因此父亲的模样在他脑子里极模糊,远不及身边这些宫人们熟稔。

  兰吉列奇怪地笑了两声,径直往前走过去。

  子仁不要靴子,他又想起死去的那只鸽子,不由关上窗号啕起来。

  第三日大早起了一层大雾,盖住了成化殿,皇子们的呼喝声,嬉闹声,哭声从雾蔼里传出来,仿如来自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子仁倚着窗,手里拿着一本《三字经》,照旧想着他的娘。

  随着一声“二哥哥……”

  忽地一切静了下来。

  紧接着三个人从雾里走了出来。为首的是皇二子、齐王章子善,十六七岁的锦衣少年,容长脸,细长眼,卧蚕眉,不苟言笑,在他身旁是喜富和一名男童。那男童年纪也不大,穿翠绿色湘绣锦衣,长得眉清目秀,小圆脸,肌肤白皙,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若眼中永远蕴有一层泪光。神情怯怯地跟在喜富身后。

  那三个人在厢房前站住了,再接着便听见夏嬷嬷请安的声音。

  下一刻,夏嬷嬷就领了那三人进来,章子善看了看章子仁,又往门口扫了扫,微微拧眉,他也是从这样的年纪过来的。遂从袖笼里拿出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

  如同见了旧相识,子仁眼前一亮,当即双手紧紧抱住那只鸽子,一张脸随即贴了上去。

  喜富的眼风也往门口一瞄,只见门后边影影绰绰伸出几个小脑袋来,为首的那个孩子还朝他挤眉弄眼,他当即明了,可他能斥责谁呀?都是皇帝的孩子,那行凶者的娘宠冠后宫,他惹不起。

  他当即转头,拿垂头侍在一侧的夏嬷嬷出气,斥责道:“夏雀,七爷儿伤成这样你怎不通禀一声?幸亏二爷今儿来了,不然还不知道七爷会遭多少罪呢,可见你这胆子越发大了,竟连主子也不放在眼里。”又转头对章子善说道:“二爷,你别同这贱婢置气,待会奴才便禀明皇后娘娘将她发落了,再另择一名宫女过来服侍七爷。”

  子仁听到那样说话,当即一手抱着鸽子,一手紧紧抓住夏嬷嬷的衣襟。

  章子善不接喜富的话茬,说道:“这人服侍惯了,就别换了。”

  宫里长大的孩子比常人更早懂人间五味,能有几个是蠢笨的?自己母亲的中宫之位被其他的娘娘虎视眈眈,他这年轻的亲王得夹起尾巴小心做人。

  又指着那刚进来的男童,说道:“老七,打从今儿起,他就跟着你去南书房读书。”

  喜富赶紧吆喝男童:“来,给七爷行礼请安。”

  那男童有几分伶俐,经人提点,当下便规规矩矩跪下请安。

  “起来回话,地上硌人。”章子善淡淡地表示着他的好心。

  于是起身抬头,他与他就这样相见了。两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彼此新鲜,忘了身上的伤痛,也忘了初入异地的胆怯。

  呀,原来是这样一个伴啊。

  “这样就完啦?还不快报上名儿来。”喜富在一旁监督。

  新来的不是穷人家的孩子,九襄有一半的良田都是他家里的祖业,底下佃户不计其数,在他祖父那辈又被赐了皇商,宫里每年所用的粮食牲畜全由他家庄上出,人性本贪,有了使不完的银子尚嫌不足,他家里的长辈们眼馋那有官职在身的,想着谋一份更大的荣耀,便在子孙辈里精挑细选了一个出来,又往喜富那里使了不少银钱,才觅得这样一个空缺,来之前,他父亲早已将要应对的话及见人的礼仪反复教习他数遍。

  男童重新跪下,童稚的声音清脆响亮。

  “奴才燕落春给七爷请安。”

  “几岁啦?”还是喜富代问。

  “回爷的话,奴才七岁。”

  “来自哪里呀?”

  “回爷的话,奴才来自九襄燕家。”

  回答完毕,喜富笑了,章子善依旧不喜形于色,淡淡地说:“九襄燕家与宫里素有渊源,落春,从此以后,你就好好服侍你七爷,别让什么人都欺负他。”

  燕落春重重地回答了一声。

  子仁将鸽子交给夏嬷嬷,将燕落春从地上扶起来。

  主仆情分就此定下。一生的纠缠也就此伊始。

  打从那一日,两个小人便在屋子里玩,院子里的嚷叫声没有以往大声,落春挑开门前的细竹帘,两颗头从帘子底下望过去,只见章子孝独自撑着脸坐在廊沿上,神情有些萎靡,他那一伙的孩子诚惶诚恐地围在他不远处。

  见到帘子底下的两张脸,他狠狠瞪眼,怒目而视。

  养了七八日,子仁脸上的瘀青才几乎看不见了。

  隔日大早,天气较阴凉,夏嬷嬷在梳妆台前为子仁梳头,嘴里念叨着上学的事,子仁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不情愿地说道:“好嬷嬷,你再替我告几日假,我这儿还疼呢。”

  他指着脸上那淡淡的青痕,向夏嬷嬷撒着娇。

  哪里于他不是狰狞之地?

  好容易有了几日清静,何必去自讨苦吃。

  夏嬷嬷耐心地说道:“哥儿,这可不行,做学问哪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

  “就一日可好?”

  夏嬷嬷无视他的软语,绾好头发,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把金锁戴在他那细嫩的脖子上,说道:“才多大的事,你还记仇呢,前儿皇上宣三爷去训了话,有皇上替你撑腰,你放心去,没人敢打你。皇后娘娘向来赏识学问大的人,她身边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是能做上几句诗文的大才子。”

  最后她不忘搬出他的娘来诱惑他,他眨了眨眼,又瞥了瞥燕落春,燕落春说道:“七爷,我是来读书的。”

  子仁蹙眉想了想,忍下了不情愿和心头的惊恐,他要做个学问大的人,那样,他的娘总该见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