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幻 第九章 余姚公主
作者:伤逝之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落春果然尽忠职守,与子仁寸步不离,白日两人一同去南书房上学读书,一同在成化殿跟大小皇子们打架,一同在黄昏下学后到暖春阁去找钱惠妃玩耍,钱惠妃也早早打发太监章树悄悄躲在南书房前面那条道上候着。

  回来时,又到甘霖宫附近掏鸟窝。入了夜,两人又同睡在一间屋子里。

  董昭仪仍孤独地在甘霖宫里唱《长生殿》,腔调拉得更长更凄迷,子仁同落春结伴前去,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悄悄对那失宠的女人指指点点,偶尔来了兴致,也跟着她怪腔怪调地哼上几句。

  那一日,董昭仪将满头青丝挽了元宝髻,头上戴着几朵黄色的野菊,一袭素淡的衣裳干净齐整,衬出她瘦削的身形。

  站在墙缝前,看着他们两人,一本正经地问:“戏好听么?”

  两个孩子一齐点头。

  “想学么?”

  又点头。

  入门拜师没点规矩怎行?董昭仪摆出戏班班主的款,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去请皇上过来,我就教你们扮戏。”

  说着,她又将一块写了字的丝帕从墙缝里往外塞。

  帕子上的字是鲜血写成,孩子们吓了一跳,不敢去接,两双小手牵着跑了。

  隔了几日再去,董昭仪改了主意,好言相哄:“好孩子,你去把我女儿绮真叫过来,我……我想瞧瞧她。”

  落春啐了一口,大声说:“你想见她,为什么不自个儿去?公公们才教下规矩,未净身的男子不能随意出入后宫。”

  董昭仪抿嘴一笑,说:“你们才多大?都是不足十岁的孩子,宫里规矩也使不到你们头上来,你们帮了我这一回,以后我便多唱一出戏给你们听。哦,不,是多教你们扮戏。〈千金记〉你们可曾听过?”

  为留住她选中的信差,她顾不得娘娘的矜持,俯身从院子里拾起两段枯黑的树枝,一改妩媚旧习,将那树枝当剑使,且边使边唱,凄绝哀婉更胜那《长生殿》中的贵妃数倍。

  霸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的霸王不似戏里那般走投无路,反而意气风发,睥睨天下,而她这姬妾想与他同生死,却不得不换了另一种迂回的方式。

  两个孩子惊得目瞪口呆,经不住她的诱惑,应承下来。

  一只青玉牌从墙缝里生硬地挤了出来。

  她将全部的希望交托给了两个不谙人事的孩子。

  子仁和落春当即拿了那块玉牌往后宫东南方的旖云殿跑去。

  旖云殿前面的林荫道有一条小溪,直通向外面的护城河,小溪两岸是一片火红的枫林,青草丛里的野菊花一簇簇放肆地盛开,黄了两岸。

  两人由宫女领着进去,挑开帘子,恰好看见董昭仪的女儿、十五岁的皇二女余姚公主章绮真正坐在炕上对着琴谱练琴,她对面是面带浅笑的钱惠妃。

  在子仁的一帮姐妹里面,绮真的模样算不得最好,却也标致脱俗,与其他公主们相比,她过于宁静孤高。

  她放下琴谱,从炕桌上的碟子里抓了果子招待子仁和落春。

  她这没娘之人在宫里受尽诸般冷眼,凡事只求自保,无暇顾及他人。子仁才一说,她便变了脸色,也不伸手接玉牌,只冷笑一声,说道:

  “弟弟莫听她胡言乱语,我只有一个母亲,那便是朝阳宫的皇后娘娘,董氏不过是父皇从前的嫔妾,与我有何相干?她一个带罪之人,不好好在甘霖宫闭门思过,反倒起了歪心。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岂能任由她无端编派,象那种不干净的去处,不仅我不能去,你这做皇子的,更不能去。”

  说着,又问钱惠妃,“钱娘娘,您说,我说这话可对?”

  钱惠妃经年在风浪上打滚,什么样的话没听过。她左右环视一下,两头都不得罪。一味浅笑:

  “公主这话确占几分理儿,你们这一辈儿的孩子,甭管是谁,见了皇后,都得称一声‘母后’,七哥儿,你也别颓丧,董娘娘是胡涂了,才说出浑话来,今儿这事,回去以后,你们对谁都不要提起,省得挨骂。”

  子仁拿着青玉牌,讷讷地说:“可董娘娘会唱戏,好多好多的戏。还说只要二姐姐肯见她,她便教我们扮戏。”

  绮真勃然大怒,浑身发抖,骂道:“呸!她自甘下贱便罢了,你好好的金贵人,怎跟着她学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快忘了吧。”

  落春怯怯地说:“二公主,这玉牌您收了吧。董娘娘还等我们回话呢。”

  绮真劈手将那玉牌扔得远远的,恨恨道:“她以前尽着同别的娘娘们争宠,把我扔给嬷嬷们,任凭我生死,如今她没人理了,就想起我来了,她还嫌别人瞧不够我的笑话儿,就生出这种法子来折腾我……”

  说着,她又哭起来。

  钱惠妃拿出丝帕替她擦泪,一边笑道:“你生什么气,底下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是好的。”

  又见子仁怔怔地立在一旁,一副委屈模样,便走过去拾起玉牌塞到那双小手里,笑道:“七哥儿,你别把你二姐姐的气话放心上,我教你个法子,待会你把这玉牌还给董娘娘,她若问起,你便说你二姐姐去宫外你大姐姐的公主府了。”又叮嘱落春,“你年纪长些,好好记住这些话罢。”

  绮真还没气过,说:“钱娘娘也别多那一事,如今这命数也是她自个儿挣来的。”

  这时一名叫琥珀的宫女捧了一只小茶盘进来,茶盘上放着一枝单头金凤钗。

  钱惠妃看了看钗,说:“这枝钗我从没见过,样子倒是稀奇。”

  绮真拿起钗放在手中把玩,薄薄的凤翅不停轻颤,眼里有几分欣喜,问琥珀:“你打哪里得来的这枝钗?”

  琥珀答道:“回二公主的话,这枝钗是大公主身边的琳琅送过来的。”

  “那么说大公主今儿又进宫来了?”

  绮真目色冷淡。

  “是,这会人正陪着皇上说话呢。”

  绮真心头一颤,顿时有些不如意,想起母亲失宠前,自己好歹也在父亲的膝头上坐过。掩了心事,又看着手中的钗,漫不经心地问:

  “她这回进宫只是说话么?”

  琥珀说道:“倒不是,听说是揪着古嬷嬷告御状。”

  绮真冷淡淡地笑了笑:“这倒奇怪了,她打小本事大,霸王似的人物,对古嬷嬷的话一向能听进几分,古嬷嬷又一向会替她打算,只是不知这回她又是哪里不如意了?”

  钱惠妃也竖起耳朵,琥珀走到门边,掀开门帘四下里望了望,才垂下帘子,压低声音笑道:

  “大公主与薛驸马成亲几年没有一儿半女,昨日趁古嬷嬷外出办差,大公主便私下里把驸马招到房中,两人正亲热呢,没料到被古嬷嬷回来撞见,当场赶走了驸马,又拿宫里的规矩数落了大公主几句,倒把大公主惹急了,当即让琳琅掌了古嬷嬷几个嘴巴,又不依不饶地拉了人带到皇上跟前,直说奴才欺主,要把古嬷嬷撵出去。”

  钱惠妃听得砸舌,绮真连声冷笑:“活该那古婆子自作自受。这天底下的女子,也只有她才会做得这般没皮没脸,换作是我,羞也羞死了。”

  心底对那大公主生生轻贱了几分,说话更是不客气。

  “其他几位公主那里也都派了首饰?”

  琥珀答道:“倒不曾送去首饰,听从前事奉过大公主的一个掌事太监说是送了几匹上好的绸缎给几位公主做衣裳,几位皇子爷那里都各派了一把香扇和香珠手串,太子爷那里还多送了一幅颜真卿的字。”

  绮真将钗掷回茶盘里,冷笑一声,对钱惠妃说道:“这必定是她用过不要的,不然她岂会轻易把与人?我这没娘管的,自然是不配用新的,罢了,琥珀,你找个地儿把它收起来,千万别放进我的首饰匣子里。”

  钱惠妃见她目色不对,便又笑着打圆场:“你这丫头,怎不往好处想?她毕竟是你自家儿的姐姐,能想着你,便是好的,浑不见她想着我。”

  绮真又是一声冷笑,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她比我会讨巧又是皇后生的,我却是小门小户的丫头,我就该使她用过的旧物。”

  钱惠妃苦笑,说道:“你这孩子,你和绮颜都是一个老子生的,怎尽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日后等你出了阁,回宫省亲,难不成连一根线头也不送的么?”

  乍然间,死水微澜,一股无形的希望升起,绮真羞红了脸,啐了一声:“好个没羞的娘娘,尽说些没羞没臊的话。”

  钱惠妃嗤嗤笑,搂着子仁,说道:“你姐姐不生气了,你也别往心里去。”

  绮真吩咐琥珀拿了一盒蜜饯送子仁出去,回头才一本正经地说:“钱娘娘,我们不说这个了,蓬莱岛那边的菊花开了,咱们赶紧坐船过去瞧瞧,再过两日,宫里循例办赏菊宴,人多了反不能尽兴。”

  钱惠妃抿嘴笑:“你倒是个妙人,宫里哪处开什么花,你记得比谁都清楚。”

  心思敏感的女子却听出了一番嫌弃之意,绮真的眼眶蓦地红了,以手帕拭眼角。

  钱惠妃惊愕,瞬间明白过来,赶紧搂着绮真肝儿肉的劝慰。

  这时,绮真的乳娘陶嬷嬷一摇一摆地进来,五旬,水桶样的身材,两靥泛着酡红,一进屋见了钱惠妃先请了安,接着便把手朝绮真伸出:“公主,方才我耍牌输了几吊钱,这几日手头紧,你借我一些罢。”

  绮真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我每月的份例钱不全在嬷嬷手中么?我哪里还拿得出银子?”

  陶嬷嬷倒是理直气壮,说道:“钱娘娘,你给评评理儿,这些年不说公主吃过我的奶,自从她的娘去了那种去处,我一个人苦巴巴地拉扯她,上下左右地陪笑脸儿,如今公主大了,我向她借几两银子使,就招了埋怨,天下哪有这样的理儿?便是皇后娘娘,说话也要对我好声好气。”

  摆明是硬要,绮真气得直抖,指着陶嬷嬷,疾言厉色:“你既然这么说,便找皇后要银子去,别说我没银子,便是有银子也不借。”

  陶嬷嬷哭泣道:“公主也别拿话冲我,我也知道我没古婆子的手段,才使公主过了及笄之年,连个婆家都没有。公主要撵我走,那今儿咱就到皇后那里把话挑明了。”

  绮真听罢,脸色骤变,站立不稳,又说不出话来,窝在钱惠妃怀里失声痛哭。

  这下她也是什么脸都没了。

  钱惠妃冷静地旁观,这才开口笑道:“不就是几吊银子钱么?哪里就劳动你这婆子同公主伤了和气?逢珠,我知道你身上常带着钱,都拿出来给她,好让她翻本去,回头我再给你补上。”

  逢珠从怀里掏出一只绿色荷包,从里面倒出几钱散碎银子,放在掌心里数了数,才悉数交给陶嬷嬷。

  陶嬷嬷得了银子连连向钱惠妃打千道谢,方才挑开帘子去了。

  绮真这下又不依了,说道:“娘娘倒会做好人,这回长了她的性儿,下回她再赌输了,便会向其他人伸手要钱使。你这不是害了我么?”

  钱惠妃搂着她笑道:“公主也不必同一个奴才计较。你若瞧不顺眼,大不了找个由头把她打发得远远的。”

  转头又对逢珠说道:“你也别在这里忤着,赶紧去找锦瑟,公主一个女儿家,受了闲气自然说不出口,你便替她说了罢。”

  假他人之手,笼络一个人,不算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