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幻 第十章 董昭仪 寂寞空庭春欲晚
作者:伤逝之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差事没办成,子仁同落春惴惴不安地去甘霖宫,将玉牌塞进墙缝。片刻之后,墙缝露了出来,两个人凑上前,只见董昭仪背对着他们,独自站在中庭一动不动。

  她这番精心妆扮有什么用,等不来她的男人,最后连自家的亲骨肉也没能挽回。

  在这寂寥之地,她首次忘了规矩,耸动着双肩,开始无声低泣。

  两个孩子不知所措,一转头,恰与钱惠妃照了个对面。原来钱惠妃不放心,推了绮真,带了贴身宫女逢珠一路尾随过来。

  钱惠妃一伸手,分别给了两个孩子一个刻花的木陀螺,她看向里面,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端庄地笑着,亲昵地唤道:

  “姐姐。”

  里面的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的泪水已然抹去,只余两道斜长的泪痕,即便是这样,眼中亦是满满的不屑,还当是从前一般,不肯轻易服软,说出的话极狠毒:“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钱大善人。”

  “姐姐,咱们是一道进的宫,又是撮香磕头的姐妹,连宫里的规矩,也是姐姐教给我的,这才几年,说起话来竟生分了。”钱惠妃柔声软语。

  心已灰,大势已去,还提从前做甚?

  董昭仪冷笑一声:“我没那福气,做不了你的姐姐。”

  “姐姐是不想认我这个妹子了?可我却是要认姐姐的,姐姐的精明连皇上都赞赏过呢,这一点我可及不上姐姐。这几年你在里面思过,不知怎么倒把脑子想坏了,好端端的,你作贱这孩子做什么?有本事你从里面出来到皇上跟前哭去。”

  “这才多久没见,你竟有孩子了,几时有的?是男是女?几岁了?”

  女人的目光如刀子般扫向子仁和落春,又从落春和子仁身上扫向钱惠妃的肚子。

  钱惠妃脸上的笑僵住了,咬了咬唇,才又笑道:“姐姐说笑了,我哪有孩子。”

  董昭仪嗤地一声,嘴角笑纹颇深,一手理了理衣襟,慢慢地说:

  “既这么说,我倒不明白了,从咱们住在储秀宫那时起,你就千方百计混进养心宫去服侍皇上,又隔三岔五地去讨好巴结皇后,不出两年,便封了嫔,可你这玲珑人费尽了千般心思,到头来怎不见皇后赏你一碗固子汤,让你平安生下一男半女?反倒是我这不会做人的生了孩子。没孩子?没孩子你在这儿摆的什么款?”

  钱惠妃一张脸时红时青,说道:“合着今儿我是专门来被姐姐取笑儿了,姐姐既会生,便不该落到如此田地。自古以来,都是母凭子贵,可你这有孩子的怎么被关在里面了?反倒是我这没孩子的如今仍好好的,实话跟你说,你那孩子绮真对我极亲呢。”

  女人对谁都慈悲,唯独在一个“情”字上看不开,哪怕没有孩子,站在这冷宫外面,她也能理直气壮地嘲笑里面的人。

  即便是万般凄惶,董昭仪也依旧不肯在这昔日的姐妹与仇人面前失了脸面,落了下风。

  “我是怎样进来的,我那孩子自然就怎样被人挑唆,她如今就算没有个好人样我也管不着了,钱莲青,我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冷宫里受这个屈,我也认了,只是你这没孩子的先别得意儿,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将来你还不定有个什么下场。”

  钱惠妃脸色和嘴唇都白了,眼中含泪,亦不肯在两个孩子面前失了分寸,只伸出一根手指,抖抖索索地指着里面的人,说道:

  “董溯兰,你是要我说出好话来,你自个儿是什么德行倒也罢了,我倒是打心里可怜绮真那孩子,眼看着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还不知将来会许配一个怎样的人家。”

  董昭仪盯她一眼,别过脸去,没有着声,神思恍惚。

  当年她好歹也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小姐,生活悠闲堪比宫里这些公主娘娘们。直到住在关外的辽人来了,朝廷的苛捐杂税跟着来了,家中田产被没收,衙役们在街上见着男人就抓,若是还有一丝活路,她也不会背弃她的国家跑到这地方来。

  她记得清楚,她逃出大宋边境的时节正是阳春三月,她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

  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手无缚鸡之力,拿什么裹腹?

  为了一只白面馒头,她把自己卖给了选秀的官吏,做了异国他乡的秀女。

  一轮又一轮筛选下来,终于晤得君王面。

  一曲《长生殿》,技惊四座。

  皇帝当年刚过而立,面目清秀的一个男人,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含笑问她:“你叫什么?”

  “溯兰。”

  她羞羞答答,涨红了脸,半垂眼。

  “你弹的这曲儿可是《长生殿》?”

  “陛下明鉴。”

  册封良娣的当夜,皇帝带着小太监悄没声地走进她的宫院。

  甫一坐下,皇帝便说:“朕是来听你弹曲的,朕想做你的知己。”

  千金易求,知己难得。

  董溯兰的心突地一跳,欢喜,惊疑。

  找到了新的倚靠,以为就此风光无限,然而结果谁又能想得到。

  流言杀人。

  一夕之间,她又变得一无所有,连她自己也不是自己了。

  她怔怔地想,或许她在卖身契上画押那一日,早便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趁董昭仪发呆之际,钱惠妃忿忿然领了子仁和落春离去,离开甘霖宫不过三丈,她禁不住低头教诲:“七哥儿,你以后再也别来这种下作的地儿,这世上,会扮戏的有几个好的?不过是以一张脸一张嘴哄人失去心性儿罢了。听我一句劝,有那空儿不妨多去别处走走。”

  肆意诋毁那同样失宠的女人,她狠狠出了一口气。

  过了荟春园,半路上碰见褚贵妃,钱惠妃屈身行礼,褚贵妃赶紧伸手搀扶,眉眼里全是笑:“都是服侍皇上的人,姐姐今儿怎么见起外来了?”

  钱惠妃笑道:“我的位份不及姐姐,依着规矩是该请安来着,姐姐不受我这礼,我这日后怕是吃不下也睡不好了。”

  褚贵妃拉着她的手,笑出声来,说道:“哦哟哟,什么位份不位份的,不过是个虚衔儿罢了。姐姐比我先进宫,年岁又在我之上,论理也该是我向姐姐问好才是,哪有做妹妹的反要姐姐行起礼来?”

  她早已看见紧紧藏在钱惠妃身后的子仁,便弯下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摸着那孩子的头,子仁往后躲了躲,她便笑嗔道:“你这孩子,认什么生?我又不会吃了你。今儿又跟着钱娘娘,可是她那屋子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子仁想不明白,素日趾高气扬的褚贵妃怎变了另一个人,他怯怯地看着她,不敢应答。

  钱惠妃笑道:“我那屋子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即便我稀罕,在姐姐眼里也算不得什么。方才我出来散心,在咏梅苑那边碰上这两孩子蹲在地上玩,天怪冷的,身边又没个知事的奴才跟着,便领了他去我那里坐坐。”

  褚贵妃直起腰来,说道:“成化殿那起奴才最近懒散了许多,也该有人去好好管管了。姐姐如此疼七哥儿,知道的还罢了,象那些才进宫的,没准儿还以为七哥儿是你的亲儿子呢。”

  钱惠妃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褚贵妃又若无其事在吩咐鸣雁:“我那屋里有一盒金丝枣泥酥,还没用过,等会你赶紧送到钱娘娘那边去,给七哥儿吃。”

  仍回暖春阁,拿了宫里新派的柑橘,剥了喂给子仁,又吩咐小太监们陪那两人玩陀螺。

  钱惠妃站在一旁看着,还惦记着董昭仪的话,不觉滴下两行泪来,逢珠见了,便说道:“娘娘,方才褚娘娘说得极对,您如此喜欢七爷,七爷也与您亲近,不如向皇上说说,请他将七爷寄在您名下,一来七爷有人疼,二来日后你也好有个依靠。”

  “这事我不是没想过,可那褚氏向来嘴上涂了蜜,话说得好听,她哪回不是背地里扇阴风点鬼火?事事少不了她,偏偏又事事落不到她头上。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后的性子,她在皇上面前摆出一个佛陀脾气,私底下她却凡事都不肯饶人,七哥儿偏是她的孩子,我怎能求得过来?”

  “怎不行?咱们使些珠宝银子给来祥,有他在皇上跟前说合,保管这事能成。”

  钱惠妃想了想便直摇头,嗔道:“你这丫头眼皮子恁浅,你难道不记得董昭仪是怎样被打入甘霖宫的?六年了,我可不敢忘,董昭仪因为喜欢六哥儿,常去朝阳宫瞧他,逗他,最后反因那孩子惹了一身臊,不但断送了自个儿的大好前程,还带累了自家女儿。七哥儿虽好,恐怕我没那福分疼他。”

  女人爱惜面子,说话也只说了一半,当年做过的错事绝口不提。

  逢珠看了看子仁那边,说:“主子百样都强,却因为无子这一样,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不知遭了宫里多少白眼。董主子虽说被关在冷宫里,当初却也因为生了二公主,才使皇上没下狠心赐她死罪。今时不同往日,七爷在年纪上比当年六爷大了好几岁,朝阳宫那边又不待见他,你把他要过来,只怕皇后主子是巴不得呢。七爷本是一个有灵性的,假以时日,好生教养,等他年纪大了,有出息了,宫里那些生养了的主子们谁还敢小瞧了你?”

  钱惠妃不吱声,心头却已动摇,宫里得宠的嫔妾的孩子她是巴望不上,只要使点银子,那自幼不受人待见的孩子抱来养在身边总还是有希望的。

  当下瞧着那场中鞭打陀螺跑个不停的孩子便似瞧着自己的儿子一般。

  陀螺停了,逢珠一步上前,抱着子仁,一边拿出丝帕替他擦拭鼻下冻出的鼻涕,一边笑嘻嘻地问道:“七爷,你日后就住在钱娘娘这里可好?”

  五岁的孩子哪懂她的心机,只认人好人恶,便点头,答了一个“好”字,又说:“我同落春都过来。”

  钱惠妃按捺不住欢喜,搂着子仁,摸头,摸身子,总也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