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阴沉天气,肃杀之极,谁都不肯等死,总要想办法挣出头来。
董昭仪不断地以扮戏威逼子仁和落春,两个孩子不肯再上当,换了一处,贴着墙听她扮戏,子仁跟着她悄悄比划,落春坚决不肯与钱惠妃嘴里的戏子同流合污。
历经一世沧桑的女人,焉能不知那小孩子的伎俩,有意成全,扮戏时刻意放慢了一些。心底盘算,当那人听见稚气的嗓音唱出的《长生殿》,总会回心转意了吧!
明月夜,风过竹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巡夜的宫女太监提了灯悄没声儿地穿梭在各个宫院的木廊上。
一面半人高的连理纹铜镜荧光闪烁,昔日青涩的秀女,眼角见了浅浅的鱼尾纹,如云的秀发倒是一成不变地油光水滑。
钱惠妃对镜自怜,该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但子仁仍没有离开成化殿,因为他的娘不肯白白便宜了别人。
帘栊外,守夜宫女的窃窃私语声断断续续传来,无外乎都是其他宫院的娘娘做了什么媚上的言行,别的倒也罢了,偏偏畅音阁又有扮戏声,连皇帝都吸引去了。
还能有谁,自然是子仁和落春那两个小孩子,背后的指使者自然是董昭仪。
钱惠妃的脸色渐渐苍白,胸脯急剧起伏,啪地扔了犀牛角镶宝梳,从绣墩上站起来。
逢珠见状,便冲到门口厉声喝斥:“没规矩的小蹄子些,瞎嚼什么咀,扰了娘娘休息,仔细你们的皮。”
钱惠妃无力地摆了摆手,阻止逢珠,说道:“你说她们做甚?她既这么做,难不成我就任由她骑在头上?”
逢珠从门口过来,道:“娘娘,咱们总得想法子阻止她才好。”
钱惠妃翻开箱子,整整齐齐一箱子绣了花的罗帕,她从里面挑出一块绣了半枝莲的手帕子,又取了针线箩,就着蜡烛,将那半枝莲生生绣成并蒂莲,莲下再绣上一双并行的鸳鸯。
咬断线头,她将手帕子放在眼底仔细看,逢珠说道:“娘娘可是想起当年皇上对您的亲口允诺?”
一声弹指浑无语,钱惠妃孤寂地挺直了身子,将那手帕子在手里揉成一团,直瞪瞪地盯着桌上燃烧的蜡烛,神情有些恍惚。
当年她是什么样子?
俏丽青涩的二八年华,为争一个出头露脸的机会,假扮太监到御书房捧茶递盏,那个男人心知肚明,从此打着批阅奏章的藉口,推了一应前来邀宠献媚的大小嫔妾,夜夜与她在那间书房内纠缠。
“莲卿,朕会一生对你好……”他信口说道。
她信了,于是她将心思扑在了那个男人身上,可千不该万不该皇后带那名叫褚盈盈的女子进宫。
褚盈盈纤腰细细,长袖善舞,迷蒙了他的双眼,缠住了他的双脚。
年年织鸳鸯,一双又一双,谁来赏?
重新展开帕子,随手递给逢珠,别有深意地说道:“你把这帕子给七哥儿送去,他扮贵妃正好派上用场。”
最后一丝希望也要争一争。
逢珠捏着手帕子,迟疑地说道:“娘娘,这般做法怕是对七爷更不好。”
“董溯兰都打得他的主意,我如何打算不得?他是皇后的孩子,就算犯下这等过失,也罪不至死,大不了更不受待见罢了。”
谁不是存了万千个心眼子?她不过是自私一回罢了。
逢珠正要出门,钱惠妃又唤道:“回来。”
逢珠在门口回身看来,钱惠妃伸出一根手指朝东边指了指:“这等好事也不能咱们自个儿占了先,你回来时顺道去瞧瞧褚贵妃,替我向她请安问好。”
她存心掀起一场风雨。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的安稳。
次日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带话,虽只有一个“好”字,却也使钱惠妃眼前豁然开朗。
再着意打听,她和宫里所有女人共有的那个男人去了畅音阁,伫立不到片刻,便匆匆走了。
一切依旧没有改变。
褚贵妃破天荒地没有前去坏了皇帝的好事。
她有些失望,很快她又暗暗得意,男人善忘,董昭仪白辛苦一场。
钱惠妃一边暗地里打发人去尚衣局做了一件掐金丝凤羽新袍,一边又使了重金贿赂养心宫的执事太监曹大中。
终于传来消息,皇帝要到暖春阁过夜,钱惠妃重新沐浴梳妆,仿佛初受册那一夜,将两眉描成远山样,戴上旧时的钗钿,倚门翘首,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竖起双耳聆听院子外面的动静。
可是皇帝不肯来,绕道去了雨泉宫。
褚贵妃终于出手了。
还得另辟蹊径。钱惠妃低头看了看自己瘪平的肚皮。
夜色如黛,青铜六耳小香鼎内积下的炉灰更多了,三枝长香已将燃尽,香头上的青烟打了两个旋,才有气无力地往上冲。
屋角的乌檀木细长花架前,一只镂花圆鼓形银熏炉里的安息香悄悄弥漫,一道鸳鸯嬉莲通纱屏摆在屋子右端。
钱惠妃坍了架般躺在刻了如意祥云纹的绣榻上,一头发丝如黑瀑般在枕上四散开去,她的脸色苍白,目中无物,盘花纱帘外,宫中的老太医慢条斯理地将请脉枕放进药箱,屋子里静悄悄的。
悲切非关风月。
那个老太医似阎王殿上的鬼判,一张嘴,一句话,便轻易将她拖入十八层地狱。
历尽艰辛,披荆斩棘,到头来连当母亲的福分也没有。
老太医的脚步声刚消失在屋外廊上,她仍回不过神来,只觉心头堵住,喘不过气,两眼瞥见逢珠在供桌前换香炉里的香,她顿时从榻上爬起来,冲过去,将观音像从佛龛上抱下来,用力掷在地上。
顺手又带翻了青铜六耳小香鼎。
桌沿,金丝藤条椅上,地上到处都是炉灰。
一屋子的苍白。
逢珠呆了,随之脸色变了,三枝香从手中滑落在地,来不及细想,扶住钱惠妃,轻声唤道:“主子,这佛像摔不得。”
钱惠妃推开她,呵呵惨笑两声:“报应!我就知道这是报应!”
是报应来了。她和董昭仪,为同一个男人,两厢厮杀,到头来,谁都是一败涂地。
呆坐了一会,她才缓过神来,吩咐逢珠拿来棋瓮,随手一翻,黑的白的围棋子“哗”地一声,滚得满地都是。她蹲下身,开始捡拾,棋子落进瓮中,发出单调喑哑的声音。
十几年都这样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晚。
逢珠不敢吱声,拿起烛台,站在一侧,小心翼翼替她照明。
拾完再泼,如此反复,直至拂晓。
还得去朝阳宫省礼,匆匆收拾了一下,正要出门,恰巧门上通报:“七爷来了。”
子仁刚一进屋,便被那失魂的女人紧紧搂在怀里,脸贴着脸,连气也出不了。
“钱娘娘……”
转瞬他便察觉到一股热流源源不断淌在脸上。
钱惠妃在他这小孩子面前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