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日，寒风瑟瑟，董昭仪穿着旧时的袄子，苍白中略泛蓝，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的身子愈发瘦削，两片嘴唇皮干裂，依旧挽着元宝髻，鬓上簪了一根木头簪子，一根根白发如星星般分布在黑发当中，煞是醒目，她再也舞不动了，倚着墙角清唱着她的贵妃戏文，中间偶尔还咳嗽几声，只是那眼神比往常更凄迷。唱罢，她含着笑对门外偷听的两个孩子说：“都听了这么久，早就是熟人了，还扮什么生分？”

　　子仁和落春见藏不住，索性双双牵了手站在门口。

　　她又起兴指点了子仁的造手，落春一把按住子仁的双手，郑重说道：“爷，别学，那可是下贱玩意儿。”

　　董昭仪不乐意了，她眼角一飞，端起娘娘的款，冷冷地说道：“皇上当年可是夜夜听我扮戏，少扮一刻都不行，宫里的娘娘们有谁不眼红？”

　　提起陈年往事，她的脸色瞬间明朗。目光所及，畅音阁深处，丰神俊朗的男人以手指叩桌相和，袅娜妩媚的少女嫔妾含羞吟唱。

　　若是一直就这样，该多好，可惜世间偏偏有那名叫褚盈盈的女子。

　　“今儿就唱到这儿了。你们去告诉绮真，她若不见我，就再也见不着了。”

　　为引诱那个男人，她不惜再拿女儿作筏。

　　可她这话谁信呢？戏子惯常扮作他人，万千种面孔，嬉笑怒骂尽在一瞬间。子仁同落春只当她又演了一出戏，拉着小手，双双转身。

　　董昭仪也不计较，一手撑着墙，吃力地往门口挪了挪，在两人临走前，更加郑重地说了一句：“告诉绮真，在这宫里谁说的话都别信。”

　　落春反问一句：“连你的话也不能信？”

　　董昭仪有些尴尬，很快她又说：“我是她的娘，我不会害她。”

　　娘？

　　两张小脸顿时呆滞。

　　子仁同落春转日专门跑去旖云殿，绮真正跪在炕上拿着笔往徽宣上描绘一幅梅花图，头上簪了一枝红珊瑚棒簪，一枝小金凤钗，身上裹着一件杏黄色白梅湘绣棉袄，与平昔相比，多了一分妩媚。

　　手炉脚炉里的炭烧得火红，屋子里一股令人恹恹思睡的暖热。

　　“今儿个我不陪你玩，母后那边催得紧，再也拖不得了，等会我还得把画送过去。”绮真笑语宴宴，转头吩咐磨墨的琥珀，“你同他们玩吧。”

　　琥珀从一旁的针线箩里拿了丝线同子仁翻花。

　　线花翻得再好，哪有扮戏动人？子仁想引人注目，尤其是让他的娘瞩目。再做一回忠实的信差又如何？

　　绮真依旧总不肯给人好脸色，她将笔重重一搁，高挑双眉，冷笑一声：

　　“真是愈发疯了，竟说出这种混账话来。她自个儿疯了不算，如今还要带累别人跟着她疯不成。你好歹也是有脸的爷们，别在这上头叫人瞧了笑话。”

　　子仁有些委屈：“可董娘娘是你娘……”

　　绮真的粉面时红时白，再不见一丝笑，神情疏离，淡淡地说道:“你别听她胡吣，她不是我娘。”

　　失了倚仗的女孩子讨巧的心思不比底下的宫女太监花费得少。

　　终于要熬出头了，前几日玉皇后才将她许与新晋的少年将军陈诚，见过陈诚的太监宫女都说他风流标致，是个难得的美少年。

　　嫁个良人，琴瑟和鸣，那才是她一生唯一的出路。

　　明知那少年连着几日进宫，也不肯去偷望一眼，生怕坏了规矩，朝阳宫那边改了主意。

　　她存了心要与她的娘恩断义绝。见不到就见不到吧，这七年都这样过来了。

　　琥珀生性伶俐，见状，赶紧拉着子仁出了屋子。

　　“七爷，你就别再提董娘娘了。说出来反惹了大家不高兴。”

　　子仁又一次不明白，有娘疼多好，没事可以在娘怀里撒个娇，就象成化殿别的皇子那样；可他的二姐却死活不要。

　　隔着一道门帘，绮真一字不漏地将琥珀的话听了进去，她木然地瞪了一眼门口，伸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拿起笔来继续低头描画。

　　为了那点微薄希望，还得讨人笑脸。

　　琥珀送走子仁，挑开帘子进屋，一眼便瞄见绮真脸上的泪痕，也跟着心事重重，宫里的小人物谁不想跟个好主子，平安过完这一辈子。

　　俯身往火盆里添了一块炭，才拿了针线箩站在一旁，说道：

　　“公主，董娘娘这般闹下去于你却是万分不好，即便你不见她，也未必能堵得了宫里那起嚼嘴咬舌的，依我说，与其这般提心吊胆，倒不如你去求求太子爷，请他在皇上跟前讨一道圣旨，最好在年底就放你出阁，日后即便是董娘娘有个好歹，也与你这出了嫁的女儿无干。”

　　绮真不再做画，抬起头看着琥珀，满腹委屈化作一声长叹，说道：

　　“我知道你是真为我好才这般劝我，只是我命苦，没投生到一个好的娘，骨肉间又凉薄，若是早几年，卢太子妃还在，这事还好说，可自从五年前她去了，太子便魂不守舍，偏生如今这位太子妃又是个冷口冷心的，我这样守着本分，不与人争也不与人闹，只图皇后高兴了，没准就开恩放我出去了呢。”

　　这样安慰自己，心底憋着一口气，画完眼前的画，或许好日子就真的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