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幻 第十五章 魂殇
作者:伤逝之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腊月初八,宜祈福,祭祀,订盟;忌嫁娶,安葬。

  一场大雪包裹住了整座皇宫,天地是一片混沌的苍白。

  子仁吃着御膳房送来的腊八粥,晃眼看见从窗外飘落的雪,忽然想起董昭仪来,便转头招呼立在一旁同样吃着粥的落春,合计出新的捉弄的法子,便心照不宣地吃吃笑了几声。

  两人胡乱吃完粥,将一口漱口茶吐在身后宫女捧着的痰盂里,不顾夏嬷嬷在身后喊:“哥儿,这么冷的天,哪儿去?”

  两双小手牵在一起飞也似地跑向成化殿的大门。

  落春边跑边说:“七爷,你猜,今儿她会扮什么戏?”

  那个她自然是指董昭仪。

  “猜不着。”

  甘霖宫那日破天荒地安静了,两人不顾手冷,从地上抓起一团雪,便往墙里面扔,一边扔一边踮起脚尖从墙缝往里看。

  落春嫌从天而降的飞雪迷住了眼,看不清里面那女人的藏身之所,遂沿着墙四下摸索,摸到一块松动的砖,招呼子仁一同用力将砖拖出,随手扔在地上。

  碗大一个洞,墙内一切清晰可见。

  董昭仪仰面躺在一堆乱石中,额头有个洞,满脸血污,死不瞑目,身上堆了一层薄薄的雪,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辨不出颜色的旧绣花鞋,她身后的一根石柱子上留着一滩血渍,已经结成了冰。

  她早就该死了。

  从进入甘霖宫的那一日起,她就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如熬油般苦苦等了六年多,直到油将尽灯将枯,等的人始终不肯露面,她这才幡然醒悟,认清了那个男人的薄情嘴脸。

  戏里的贵妃做了马嵬坡的孤魂,她也一咬牙,踏上本应属于她的那条黄泉路。

  两个孩子被死人那狰狞的脸孔吓得双眼直瞪,蓦地落春惊悚地号了一声“鬼——”,拉着子仁连滚带爬往后跑,奈何两条腿打战,连逃命都不利索。

  夏嬷嬷随后赶来,惊恐万状,一手拉一个孩子,没命地往回赶。

  那日下午,喜富带了一名小太监过来,气急败坏,进门二话不说,便吩咐小太监将落春摁在一条长凳上,褪了裤子,他拿起一指粗的藤条狠狠往那白嫩的屁股上打下去,一下一条红印。

  他一边打一边气咻咻地喝道:“叫你这小杂种不学好,进宫来带坏爷们。”

  厉声责骂下,他满腹心事。

  偌大的宫庭,广厦万千,亭台楼阁不计其数,却无一处可让人藏身,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掀起滔天巨浪,前脚侍卫才将董昭仪的尸体抬出甘霖宫,后脚就有人去雨泉宫通风报信。

  雨泉宫住的是谁?褚贵妃。

  朝阳宫混乱了一个上午,上上下下的人都添了不如意,做主子的在后宫根基不稳,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又怎能在人前抬得起头?

  都是眼前这两个不省事的孩子种下的祸。

  下手又重了些,嘴里依旧不住喝斥:

  “贱奴才,你这双爪子生来是做什么用的?竟敢偷砖窃瓦,宫里的东西坏了,是你赔得起的么?竟敢带爷儿到那种去处,沾染下贱玩意儿。不争气的东西,叫你去,我今儿非得打断你的腿!”

  落春动弹不得,又冷又痛,只得胡乱哀号。

  子仁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扑上去,扑在落春身上,两只眼恨恨地瞪着那施暴者。

  这下打不成了。喜富并没有就此罢手,反将余下的怒气发泄到夏嬷嬷身上,一鞭下去。

  “都是你这做嬷嬷的没服侍好,他才会去那种不干净的地儿,这儿你是留不得了,走,跟我见皇后娘娘去。”

  他就要失去他相依为命的那一个人了。子仁一阵恐慌,腾出一只手死命抓住夏嬷嬷。

  “公公,别让嬷嬷走。”

  他开口求眼前的奴才。

  喜富怔了怔,缩回已经伸出的手,无可奈何地瞅着那三人,难得好心地提醒一句:“七爷,您好歹还是为皇后娘娘争口气吧。”

  然后吩咐小太监将落春从长条凳上提拎下来,不忘恐吓两句:“小兔崽子,若再带坏七爷,仔细我先揭你的皮,再禀明皇上杀你全家的头。”

  落春心头一阵害怕,捧着屁股连连泣声应了。

  这个宫庭真是可怕啊。

  子仁想不明白,只感到身子一阵发冷。

  董昭仪是怎么死的,他不清楚也不关心,想着自己的心事,萎靡不振。

  喜富临走前,代他的娘执法,将夏嬷嬷撵到院子里,罚她顶着一瓮凉水在雪地里跪一夜。

  子仁心疼自己的奶娘,同落春站在她左右,如同年画上的门神。

  前一场雪停了才不过一个时辰,后一场就跟踵而至,纷纷扬扬,密密匝匝,无所不在。

  一大两小,三个雪人。

  到了半夜,终于传来了赦令。三个人得以自由,夏嬷嬷挣扎着半扶半拖着子仁和落春回屋。

  三人中,以子仁身子最为娇弱,一碗温热的姜汤哪里抵御得住那蚀骨的寒?当日他便发起了烧,身子滚烫,嘴里说着胡话:“娘,我冷……”

  落春想起自己的娘,眼睛忽地红了,眼泪已到了眼睫边上,夏嬷嬷用手推了他一把,唬一声:“主子病着呢,你号什么丧?”

  他这才省过事来,赶紧殷勤地拿起浸了凉水的帕子搭在子仁额上,又往被子里塞了手炉,一边带着哭音哄床上的孩子:“你娘就快来了。”

  子仁的娘没有来,来的是太医院的一名御医,还有章子严。

  御书房内的光线忽明忽暗,同时黯淡下去的还有男人的脸色,皇帝半晌才轻叹一口气,指着身边的大太监来祥,吩咐:“传旨下去,将看守董昭仪的那起奴才一并殉葬。”

  来祥便走到一旁拿了纸笔拟旨。

  才刚写了一个字,皇帝又问:“这几日都有谁去过甘霖宫?”

  来祥有些犹豫,还是实话实说:“姬贵人。”

  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来祥,沉默了一下,说:“怕是还有七皇子吧?”

  “七爷不过是去捉鸟玩,也没见着人,倒是初七那日姬贵人去甘霖宫,骂了董昭仪几句。”

  存心偏袒不受宠的小孩子,来祥将所有的罪都推到那正得宠的女人头上。

  皇帝浑沌地笑了一声,感慨万千:“都是些做长辈的,却想方设法算计一个五岁的孩子,如此量小,有失妇德。”

  揉了揉额,心静如水,淡淡地说:“罢了,也不必降旨,让姬氏自行了断,留她家人性命。”

  来祥轻轻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唤来一名当值的太监,耳语几句,又回到原处继续拟旨。

  门轻轻地开了,一名太监悄悄进来,垂头禀道:“皇上,皇后娘娘打发奴才来问您给董主子可定下什么位份和谥号?”

  皇帝不动声色,说道:“位分一事,皇后怎么说?”

  那回禀的太监垂头应道:“皇后娘娘说,董主子好歹也为皇上诞下公主,如今去了,也该好好安葬才是,位分上也不能委屈她,总得在三品以上才象样,她做不了主,一切还请皇上示下。”

  皇帝有片刻的犹豫,他早就知道死了的那个女人清白无辜,可他偏偏不肯为她昭雪,端、庄、贤、淑、孝、德、顺,敬这些字眼,总有一个适合她,他却狠下心肠不肯给她,生怕抛弃得不够彻底,果断地说道:“蠢奴才,还问什么,就依规矩来,谧号便免了吧。”

  那太监喏了一声,悄没声息地退出门。

  同样不能心安的,还有余姚公主绮真,她神魂无依,无限凄怆。

  祸不单行,前脚她的娘才死,后脚玉皇后便将皇三女庆嘉公主绮萝指给陈诚。心头的疤才结了痂,却又被人狠狠撕开。千疮百孔,再拿什么来掩盖?

  毋庸置疑,这世上再无与她亲近的人,何处去安身立命?

  无处安身,遑论立命。

  从幻梦中清醒过来,再无可逃避。

  对着装殓董昭仪的杉木五彩棺,她这心冷口冷之人终于开口认娘了。

  肝肠寸断的一声,死了的听不见,活着的谁又能明了。

  来报信的陶嬷嬷倒是焦急之极,熬了几十年,终于熬到公主出阁成亲,到了驸马家里,她这服侍人的老婆子也能扬眉吐气,颐指气使比自己身份更低贱一些的丫头小厮。

  哪里还肯甘心仍住在宫里听人摆布?

  她连声催促:“公主,您别光顾着哭,好歹还是想个方儿呢。”

  绮真又气又恨,怒冲冲地说道:“嬷嬷这话听着实在可笑,他是我什么人,他与谁做丈夫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为他想方儿?我就那般下作没脸么?”

  陶嬷嬷撇撇嘴,说道:“毕竟往日奶过你几年,我见你吃了亏,便替你打算,谁知反落了满身不是,我这是何苦来?若是别的公主们听了,怕是还会夸我一番。”

  绮真冷笑道:“你也别倚着从前的事来说道,说来也不过是你尽些本分罢了,你要走我也不留你,这就打发人去内务府请曹总管过来,替你安排新的去处。”

  钱惠妃一壁冷眼观望,一手掩嘴小声啜泣,她有自己的盘算,她要不来一个皇子,但这样一个失宠嫔妾留下的公主,应是没人同她争了。

  一瞬间,她又有些庆幸,在她与董溯兰之间,到底是她赢了。

  轮到她出面了,便摆着娘娘的款,出声嗔责陶嬷嬷:“你这老婆子,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候,竟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还不快向公主赔礼认错?”

  陶嬷嬷亦是委屈,不情不愿地说了几句软话:“是我不好,今儿吃多了酒,才说出这般糊涂话,冒犯了公主。”

  又拿手掌自己的嘴。

  绮真余怒未消,全然不理她那番作态。

  钱惠妃对着灵位痛哭几声,才回身搂着绮真,以帕拭着眼角,柔声抚慰:“我的儿,你别难过,你母亲走了,你横竖还有我疼。”

  绮真只哭不应声。

  什么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