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放晴了，阳光照在雪地上。长长的通廊上，当值的小太监呵着手，跺着脚，以抵御寒气。

　　这日宫里又出大事了，一身素裹的余姚公主绮真急匆匆踏进御书房。

　　来祥轻声唤道：“皇上，二公主来了。”

　　皇帝从一堆折子里抬起头，一道阳光斜射在他脸上，他看着站在门口的绮真，说：“绮真，你不是在为你母亲守灵么？有什么短的少的只管给你母后说……你过来……”顿了一下，若有所悟，“莫非是底下那些奴才不守规矩？”

　　绮真嗵地跪下，恭敬地答道：“底下人规矩得很，儿臣是来给父皇请安的。”

　　“地上凉，快起来。朕知道你母亲殁了，你难受得紧，后宫里有好几位娘娘都与你母亲相同年纪，在你出阁前朕会从她们当中挑出一个人去照顾你。”皇帝说。

　　绮真说：“谢父皇挂念，儿臣能自个儿照顾好自个儿。”

　　那些人曾是她母亲的宿敌，她不要。

　　皇帝嗯了一声：“你可还有事？若没有便回去为你母亲守灵吧。”

　　绮真长伏在地，说道：“请父皇恩准儿臣到宫外的大悲庵出家为尼。”

　　来之前，她就做好了这番打算。

　　与其将来胡乱配人，不如一举跳出红尘，逃离这是非地。

　　皇帝愕然：“你说什么？你母亲的棺椁还没抬出宫，你竟然生出这种荒唐的念头，好好的女孩儿去出什么家？”想了想，又说：“你可是因为你母亲，对朕心怀怨忿？”

　　绮真坚定地：“儿臣没有怨恨，儿臣已经决定了，请父亲恩准。”

　　皇帝不再看奏折，慈爱地看向她。

　　“你母亲去了，你还有朕这个父亲，你若出家，便是不孝。快过来，让父皇好生瞧瞧你。”

　　绮真轻泣，却依旧倔强地长伏在地。

　　皇帝显得有些失望，却又试图再劝：“作尼姑有什么好？青灯古佛的，你能受得了？”

　　奈何作女儿的不肯抬头。

　　“如此说来，你是不肯更改了？”

　　绮真应了一声。坚决不肯回头。

　　“这事你可曾禀报过你母后？”

　　绮真这回抬起头来，心如死灰：“母后已恩准。”

　　皇帝终于失望了：“好，那你去吧。”

　　绮真磕了一个头，恭恭敬敬退到门口，御书房的门又关上了。

　　屋内比先前暗了许多，皇帝木然地盯着门口，陷入了沉思。

　　直到来祥轻声呼唤，他才醒过神来，一只手拍了拍椅子扶手，低声吩咐：“传旨下去，即刻从旖云殿拨几个伶俐的宫女剃了头送去庵里。”

　　皇家女儿无论落到怎样一个境地，都不能失了威仪。

　　来祥应了一声，走到一旁的几案上拿了纸笔拟旨。

　　又清静了，却又似乎并不平静。

　　才起更，子仁同落春紧紧挨着夏嬷嬷躺在床上，做了几日恶梦，两人不再去甘霖宫，却又嬉笑着说着从董昭仪那里学来的戏。

　　“咣”地一声，门开了，门前的绿毡帘子被高高打起，几名太监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将落春从床上提起来，另一个人又要去抓子仁。

　　原来上面又传下旨来，但凡在甘霖宫附近听过董昭仪扮戏的一律赐死，内务府的一干太监便奉了旨出来到处抓人。

　　落春拼命挣扎，哭喊：“嬷嬷救我。”

　　子仁瑟缩在夏嬷嬷身后。

　　夏嬷嬷急了，顾不得体面，穿着白绸中衣便对那领头的丁太监厉声叱道：“公公怎连规矩都没了？未经通报便擅闯主子的屋子，便是杀头的罪，便是告到皇上跟前，公公也不占理儿。”

　　丁太监也生硬，说道：“我是奉旨办差，你这蹄子耽了我的工夫，仔细你的皮。”

　　“公公好会说话，主子年纪虽小，可这宫里哪处他去不得？走，走，咱这就去皇上跟前理论去。”她也动了火，揪着丁太监便往门外拖。

　　丁太监努了努嘴，手底的小太监松了子仁，但另一名太监仍抓住落春不放。

　　“这奴才原本奉旨进宫来陪七哥儿读书，但他生来愚笨顽劣，师傅教的一样没记住，倒跟着不知什么人学了不少淘气，再这般下去，没的误了主子，我管不得他，公公直管带他去皇上跟前领罪便是。”

　　丁太监悻悻然，吩咐同来的小太监松开了落春。

　　夏嬷嬷又换了一副面孔，从衣箱子里拿出积攒的一包银子塞到丁太监手里。

　　做人得留有余地。

　　丁太监拿了银子掉头走人。

　　绿毡帘子颤颤地垂下，三人如三只鹌鹑一般紧紧抱成一团，只听见外面廊上远远近近响起仓惶的脚步声和凄厉的哭喊声，人人如同惊弓之鸟。

　　一夜不曾眠。

　　捱到天亮，推开门，子仁同落春一如往昔去南书房上学，夏嬷嬷不放心，跟着过去。经过御花园，那一处八角凉亭前的空地上，两名侍卫按住一个不停挣扎的宫女，一名太监拎起一把细颈描金瓷壶冲上去便往其嘴里灌鸩酒，子仁伸头要看，夏嬷嬷一把蒙住他的眼睛，将他抱着转过身，一边哽咽着低声说：“哥儿，别瞧，不干净。”

　　那名宫女蹬了几下腿，便再没动弹。

　　“嬷嬷，她为什么要死？”

　　夏嬷嬷发着抖，哽咽着答道：“她不守规矩。”待缓过气来，她又郑重地交代，“哥儿，记住，以后千万别在宫里扮《长生殿》。”

　　长生殿便是规矩。子仁惊恐万分，却牢牢记下了。

　　皇帝的女儿就算抛弃红尘，也逃不出那重重的宫闱，宫里的一处宫院被打扫出来，更名慈恩堂，供绮真修行。又连续添置了佛像，香炉及经卷，将那庵堂布置得象模象样。

　　底下的宫女太监们私底下却又是另一番说话，都说是腊八那日寅时，玉皇后打发底下人特意送了一碗馊粥去甘霖宫。

　　底下人议论时也不避子仁，子仁傻傻地听完，扭头便去问夏嬷嬷，话未说完，夏嬷嬷便轻啐一口，说：“哥儿，别听那起不长进的东西磨牙。”

　　宫中无小事。

　　惶恐不安。

　　将所有服侍的宫女太监召进屋，沉着脸，再无半分慈爱，问半夏：“你候在外面，可曾见是谁起的头？”

　　半夏瞄了瞄人群，低声说道：“在廊上服侍的蔻儿。”

　　夏嬷嬷便看向人群中的一名小宫女，说道：“你出来。”

　　那叫蔻儿的宫女也不过十五六岁，早被夏嬷嬷吓破了胆，还没开审，便跪下连声告饶。

　　夏嬷嬷视而不见，为保住自家的孩子，狠心说道：“自进宫以来，上面都是交代了规矩的，你今儿敢背后私议主子，日后还不知会闯下什么祸来，这儿是留你不得了，半夏，你赶紧将她带去内务府交给那儿的俞公公。”

　　半夏怜悯地看了看那叫蔻儿的宫女，说道：“姑娘，别哭了，咱们走吧。”

　　但凡被摒弃的宫人，能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蔻儿死活不起身，膝行上前，抓住夏嬷嬷的裙角，哀哀欲绝。

　　又看向子仁：“七爷救我。”

　　愈加狠心，夏嬷嬷一口唾沫啐到蔻儿脸上，厉声骂道：“你还有脸求爷？”

　　吩咐两名太监将蔻儿拖出屋去。

　　子仁和落春不久便将先前的恐惧抛之脑后，撺掇一名小太监领着他们去慈恩堂看绮真落发，三人叠成罗汉趴上慈恩堂正殿的窗户，看着里面的情形，不时对那几名娇俏水灵的女孩子剃得油亮的头皮指指点点，互笑着窃窃私语。

　　去瞧绮真落发受戒的，还有钱惠妃，她已不会笑了，辛苦忙碌了一场，到头来她仍是一个人。

　　剃去三千烦恼丝的绮真对这旁人眼里的喜悲视而不见，她就要去过另一种人生了，落发之际她已有一个法名：妙空。

　　这两字倒是不错，世间万象皆是空。

　　直到山门关闭，子仁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回身望着慈恩堂，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

　　“二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