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的药很管用,林海虽然吐了血,却没晕死过去,众人将他扶起来,人还能站稳,方才谈笑风生的气场却尽散了,伛偻着咳嗽。
好一会儿,林海才苦笑道:“让列位见笑了。我已让管家准备了酒食,列位一路辛劳,不如先去别院歇息?”
苏州林氏族长与族老交换了几个眼色,收了和蔼笑意,换成一张冷肃的脸,道:“我身为林氏一门族长,既然知道这里发生混淆林氏血脉之事,岂能坐视不理?如海,今天你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这个族长还做不做了!你将来又有何颜面去见林家列祖列宗!”
一个白胡子的族老也道:“林家小子,这事儿你要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这几个老东西绝不善罢甘休,定要办你个治家不严之罪!”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林海焉能不知苏州林氏打的什么主意?榴娘坏的若非林氏子孙,他们便可想法子过继给林家一个子嗣,到时便可顺理成章吞并林家财产了。但此事关系林氏血脉,苏州的确有资格管,看他们的样子,恐怕不能善了了。
而林海只要还姓林一天,只要还想葬入苏州祖坟,就不能不让族长留下,尤其他还有事相求。
最后,除了那几个少年,在场的只剩下苏州林氏族亲、林黛玉,和荔生了。
“那好吧。”林海吩咐道:“去把那一干人等都捆来。”宗族拼着撕破脸也要留在这里,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榴娘被木管家带着人抓奸了个正着,吓得面如土色,几个小厮婆子随即将这对偷情的男女困拿了送进了正房,王家十口子人暂时扔进柴房。
林海大声喝道:“王氏,你可知罪?”
榴娘颤声道:“我,我……”榴娘跪在堂中,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涕泪齐流,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奸夫是王榴娘的表哥,今年已考取了童生。如今做了亏心事,又被抓住,加上林海官威甚重,吓得两股战战,下身遗了一滩的尿液。
林海气得目龇俱裂,没想到自己被这奴婢哄的团团转,半辈子的声明清誉竟葬送在了个奴婢手里,真想亲手掐死她!加上林氏有后的希望再次破灭,林海只觉胸闷气短,一时间心如死灰。
此事已成定局,林海头痛欲裂,便令林黛玉继续审问,自己竭力维持平静的表情,闭上眼睛一个字都不愿再说,也不愿看见榴娘了。
族长皱眉道:“如海,大侄女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让她审理,这可不妥当。”明明宗族族长长老都在这里,他竟视而不见,苏州林氏几人很不高兴,感觉被怠慢了。
林黛玉冷声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不用外人费心。”这个时候,林黛玉一点都不想给这群欺善怕恶的小人好脸。
林氏族长叱道:“我在这里,哪有你这女流说话的地方!还不快退去内帏!”
“这里是扬州,哪有你说话的份!”
林黛玉懒得理他,对管家说:“木叔,谁再敢打搅我审案,就将他扔出去。”
木承望目光一凛,大声领命。
木承望一句令下,家丁们拿着刀棍守在正房周围不远不近的地方,严阵以待号令,场面无端多了些肃杀之气。
苏州林氏几人刚才的底气被这场面吓得泄去一半,不敢再激怒林黛玉,然而这不足以吓退他们。
林黛玉望着父亲的疲累样子,心下悔恨。
林黛玉一开始也没想到榴娘肚子里的孩子竟然不姓林,将嫉恨榴娘的荔生安插在流连院只为了抓榴娘的把柄,进而控制住她,让她和贾琏不至于破坏自己计划。她根本没想到,只是做一点小手脚,竟然引出这样一件大事。
这么大的事,是不可能不告诉林海的。
她本来今天是想命安插在流连院的荔生为证,向父亲揭露榴娘怀中并非林家血脉的事实,却未料苏州林氏突然来了,她让紫鹃去阻止荔生,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荔生竟然还是来了,还是以这样众目睽睽的方式告诉了林海。
林黛玉攥紧拳头,眸光寒如冰雪,恨不得将榴娘和荔生千刀万剐了。
林黛玉端坐在堂中,明明只是个十岁稚子,那双眼睛却是冷静沉着,让人不敢小看。
榴娘见审讯的人换成林黛玉,稍稍松了口气,侥幸心理升上来,立刻连滚带爬到林黛玉脚下,抱住她的脚哭喊道:“姑娘,姑娘,我肚子的孩子是老爷的种!他是老爷的孩子,你相信我,他真的是老爷的孩子,我是被冤枉的!”
林黛玉强忍着踹开她的冲动:“你如何能证明,肚里的孩子是我父亲的?”
榴娘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和表哥哥,不,是赵延嗣,我和他从来没发生过什么,是他纠缠我,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一直安安分分的,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老爷的事,我肚里的孩子真的是老爷的!!老爷您知道的呀,三个月前的事情难道是作假的吗!”
林氏族长斥道:“大胆刁妇,正剧确凿还敢狡辩!”向林黛玉道:“大侄女儿,你可千万别信这刁妇的鬼话!”
林黛玉没理林族长,看榴娘目光如同看一个死人。
赵延嗣缓过了神来,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也一口咬定这是头一回来林府见榴娘,他们是被人陷害。
林黛玉看向林海,他紧锁着眉,面无表情地端坐着,显然并未相信榴娘的鬼话。
榴娘见林黛玉表情松动,尖声哭喊:“我真的是清白的!我肚子里的儿子是老爷唯一的儿子!老爷,你一定要相信我呀,这些人都图谋不轨呀,他们先是陷害我,然后打掉您的儿子,吞并林家的钱啊!老爷你一定要相信我肚子里真的是我们的儿子!”她也有点儿回过味来了,林海将死,林家无子,只要她一口咬定这孩子是林海的,自己就有救!
林黛玉看出榴娘的打算,厌恶地想,好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泼妇。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林氏族长被说破心里话,羞忿难当,一连说了三句一派胡言。
苏州林氏族老一看场面不对,态度再次强硬起来,甚至要林黛玉把榴娘交给族长处置。要不是苏州来的人少,他们寡不敌众,恐怕就要来硬的了。
就算林家要处置榴娘,也不能由苏州林氏胡来,否则林家脸面何在。林黛玉冷着一张玉面,正要让小厮把苏州林家的人赶出去,门口忽有一个小厮跪在那里。
林黛玉眼珠一转,让他进来。
小厮说:“贾二爷请见老爷姑娘。”
林黛玉说:“让他来。”苏州步步紧逼,林海显然不欲同苏州彻底撕破脸面,刚好找个人代劳。
过了片刻,门外头一阵脚步声,林黛玉等待贾琏发难,没想到贾琏人还未进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倒先传入众人耳中。
“林妹妹——”
林黛玉猛然转头,心跳骤紧。
这个熟悉的声音……是她幻听了吗?
门外快步走入一个少年,大红锦衣引人注目,桃花美目顾盼含情,胸口项圈垂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不是贾宝玉是谁!
贾琏随后进门,和贾宝玉一同向林海请安,并送上贾母的信件,笑道:“我这兄弟久未见到林妹妹,没想到竟然追来了,这小子礼仪疏漏,让姑父、让各位见笑了。”
林海已经平静了些,不至于让贾家看了笑话,笑着让他坐下,接了信打开看。
贾宝玉的容貌气度,千万人里也挑不出一个这样的,饶是林海厌恶贾家出尔反尔、早已写书信向贾母辞了这桩婚约,对上贾宝玉清澈干净的眸子,也难生出恶感来。
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少年,刚好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
林海看毕了贾母信件,对贾氏两个兄弟也不那么僵冷了,也说让林黛玉送贾宝玉去别院安置歇息。
贾琏道:“林妹妹,宝玉刚到扬州就急着来看你,想必攒了许多体己话对你说,我和姑父还有事要谈,不如你们去别处叙话?”
贾宝玉兴奋又期待地看着林黛玉,望不够似的。两人几年来耳鬓厮磨,早已习惯了,头一次林黛玉离开许久,一日日的思念积攒下来,慢慢发酵成了旖旎微妙的情愫。
谁知林黛玉说道:“父亲,还有事情没做完呢,我离不得,想必两位表哥也会体谅我的失礼。”她凤目无悲无喜,不知在想什么,看都不看贾宝玉一眼。
贾宝玉本以为林黛玉会跟他有一样的感觉,他们一直是心有灵犀的,却不料受到冷待,滚热的心骤然被泼了一瓢冷水,整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