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食梦 Chapter20
作者:亦怀新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戚朵看着连湛,冷淡道:“这梦境是小蔓遗留给我的。请你尊重她。”这是李小蔓故乡的林地,她再三描述的好地方,戚朵希望只有自己一个人。

  连湛默了一下,缓慢清晰道:“其实,和李小蔓毫无关系,这只是你自己的梦境而已。”

  “你……”戚朵睁大眼睛,又按捺下来:“好,那请你尊重我。”

  “我没有不尊重你,”连湛微笑,“我在这里,全蒙你潜意识的允许。”

  “……”

  “别那种表情,”连湛的笑容不由加深了些:“等你能控制自己的梦境时,就可以把我踢出去了。”看戚朵有点愣愣的,他继续道:“不过看起来,你的潜意识真的很喜欢我。其实,你确实把我当做朋友了,对吧?我也一样。”说到最后,连湛的语气变得认真:“其实,我选择朋友还算谨慎。”

  戚朵没说话,低下头,脚边一朵鹅黄的小花布满露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为什么这次我没有……”戚朵忽然想起来。

  “没有从柜子里出来?”连湛接过话:“它显然代表着你内心最大的痛苦和恐惧。我已把它寄存在你的潜意识深处。让它沉睡吧。”

  说罢,他率先朝前方走去,戚朵犹疑一下,跟上了他。

  原本看起来深不可测的林地,却很快就到了边缘。一条蜿蜒的公路蛇一样盘在红土崖下,路旁水泥护栏上用血红的油漆写着:“尽量不吸毒,全村不制毒——蒗水村委会宣”。

  一辆脏乎乎的昌河铃木面包车吭吭哧哧驶过来,猛刹在连湛和戚朵身边。

  三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一个肚子大得像怀着哪吒,另一个又低又瘦像土行孙,还有一个戚朵觉得眼熟。

  是殡仪馆的那个保安。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穿着西服皮鞋,顶着肚子昂头跨到红土坡上,眺望光雾流离的林地景色。

  保安看起来年轻许多,灵活地钻到车底下修车。土行孙往车身上一靠,对他道:“靳勇,带张局出来玩,你就开个这破车?谋财害命啊?你脑子里装的啥?”土行孙踢车胎一脚:“还特种兵,我看你是特种瓜!”

  靳勇退出来,垂头沉默地绕到车屁股,从后备箱拿出个小刀又钻回车底。

  “你看看,”土行孙四围一望,不尽连绵的红土和松林,“多少人就在这地方守林啊。连个手机信号都没有!十年保证得风湿,二十年,出去连话都不会说了!神我已经给你请在这,留局机关吃香喝辣,还是在这当哑巴,就看你自己。”

  靳勇只露着两只腿在外面。

  土行孙气得踢他:“就你这瓜样子还想给领导开车?白当了兵了。钱该带够着吧?”

  靳勇从车底出来,吐出一口唾沫和两颗石子一样的字:“够了。”

  土行孙还要骂,张局喷着烟踱回来了:“小靳啊,你要尽快适应机关生活。以前在部队,你只要跑得快、跳得高、打得准就是好兵,现在在机关,就要全心全意想着怎样为领导服务,这样你娃子才有出息。”

  靳勇没说话,打开车门自坐进驾驶室。

  土行孙扫了张局一眼,连忙打开车门,招呼其坐进去:“这娃真没眼色。景区一会就到啦,咱们一到先搓八圈,然后洗浴,给张局来个‘一点三娇’,咋样?哈哈哈。”

  见张局没做声,土行孙拍靳勇脑袋一把:“这货他妈就在洗浴中心混,一会叫他妈出来给摸牌。”

  车吭哧吭哧拖着一尾烟又跑起来,刚到拐弯处,忽然轻轻松松地朝林地里一拐,麻溜儿地侧躺下了。

  轮子空转,靳勇先从半开的门里钻出来,拉出土行孙,两人又合力把张局拖出来。无奈他的肚子太大,卡住了,半天才解救成功。

  一站到地上,土行孙就嚎道:“靳勇!你开的好车!你□□的是给领导收魂呢!?”上去拿那小短腿踢靳勇。

  靳勇受了两脚,忽然伸手一推,土行孙不慎被他推个倒栽葱。

  张局上前阻拦,摇着手道:“打电话,打电话,赶紧叫人。”

  戚朵觉得有些滑稽。连湛看她一眼,嘴角也陷入一个微笑:“你从哪收集的这基层官员作风信息,倒是很像。‘像怀了哪吒’?亏你形容的出来。”

  戚朵回头:“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收集?”

  连湛耸耸肩:“说真的,你可以偶尔回忆一下自己的信息源。这一切都不是凭空来的。慢慢的,你就能控制梦境——甚至从中解脱了。”

  戚朵看他,在幻境里,连湛穿着白衬衣黑西裤,手插裤兜,表情很认真。

  “连医生,”她淡淡道,“这又是什么骗人的破烂疗法?还有,你现在在非法行医。再干扰我,我就去贵院告你。”

  连湛走近一步,眼睛对上她的眼睛,清澈而深湛,戚朵甚至能数清他睫毛的倒影:“第一,这个疗法根本就没有疗法,所以也就不是‘破烂疗法’。第二,我不会再用隐瞒和抹煞覆盖的方式来治疗你,你不适合。第三,我不欺骗朋友。以上三点都是真话。”

  “还有,其实你要告我非法行医的话,取证很难。我没有开设处方,你又没法证明我对你实施了催眠。况且,最重要的一点,你没有受到损害。”

  戚朵动了动嘴唇,半晌道:“我不会受你的干扰。”

  连湛微微一笑:“没关系,欲速则不达。”他深深呼吸一口林间空气:“多么辽阔壮美的梦境。多么稳定。我有没有说过,你的语言很美?还很有趣。放松些,其实人的很多决定都由潜意识作出,只是自己不觉得而已。在你的潜意识如此接纳我的时候,你本人实在没必要这么剑拔弩张。放轻松吧。”

  戚朵抿抿嘴唇,转身朝林地深处走去。

  一路都很美,阳光像无数缎带,随着风在林间漂浮。他们走在小花小草间,偶尔有小野兔跳过,或头顶松枝上窜过小松鼠。前面出现了一条小溪,水极清澈。戚朵想起小蔓曾说,在里面洗澡的。

  一阵烟飘来,和着薯类的香味,戚朵加快两步,忽听一个男声道:“灭了!!”

  前方的松树影里,一个穿护林员的蓝绿迷彩服的男人又喝道:“快点!”提脚就上去踏:“防火期,你不知道吗?!”

  是靳勇。他还是做护林员了。

  戚朵上前一步,被靳勇挡住的人显了出来。她顿住脚,眼里有了湿意。

  李小蔓。小时候的李小蔓,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脸庞没太大变化,只是小一点黑一点,此刻睁着兔子一样惊惶的眼睛,迅速从男人脚下把半熟的土豆抢救下来,很烫,两只手倒来倒去。

  靳勇一把把她背后的篓子扯下来,往里面一看:一堆草,两捧蘑菇,一只小鸟,一束野花。

  “曙红朱雀。”他把那鸟拿出来:“保护动物,你知道不?在哪掏的?带我去。”

  李小蔓想抢又不敢,两只眼滴溜溜跟着他的手转:“你小心点,它从树上掉下来的,翅膀伤了。我回去给喂粟子。”

  “你不能养这。”靳勇拒绝。

  李小蔓要哭的样子。

  靳勇转身就走:“别再点火!烧了林子,等着赔钱坐牢。”

  李小蔓拾起篓子,垂头丧气地往家走。

  戚朵看着她小小薄薄的肩膀,身上袖子裤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腕脚踝,忽然很想抱抱她。

  “去吧。”连湛说。

  戚朵便喊:“小蔓!”

  李小蔓站住。戚朵上去抱了抱她。李小蔓就静静让她抱,眨了眨毛眼眼,然后继续朝前走。

  戚朵心里的空被那个拥抱填上了些。

  跟在李小蔓身后,很快,一个小村庄出现在眼前。

  李小蔓的家在村子和林地的交界处,离周围的人家很远。

  粗糙的木栅栏里,破旧的小木房子门廊上,坐着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伸长脖子嘻开嘴笑着,口水顺着嘴角流到地上。

  顺着她们的目光,可见栅栏里又用栅栏围着个猪圈,里面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搂着猪和猪一起在木槽里吃什么。

  戚朵轻轻叫了一声。忽然一个穿红线衫的女人从屋里奔出来,刚奔到一半就摔倒了:她腰上缠着绳子,绳头绑在屋里柱子上。

  女人呜哩哇啦地叫起来。

  李小蔓来不及放下背篓,先奔到猪圈里把弟弟捞出来,男孩儿不愿意,对她又踢又打。把弟弟和妹妹放在一起,她又奔回去把女人扶起来:“阿妈你别乱跑嘛!我喂了猪马上做饭!”

  这时一个很瘦的男人背着一大捆柴从木栅栏里进来。戚朵一眼就看出他是李小蔓的父亲,父女俩长得很像。这样的长相很适合生女儿,毛眼眼,尖下巴,但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就显得有些孱弱。况且他的每条皱纹里都是麻木和疲惫。

  “阿爸,”李小蔓说,“你看着他们一点,我去做饭。”说话间她已把猪草两刀切好倒在槽里,抱着柴禾转身进了木屋。

  戚朵震惊地喃喃:“全家六个人,四个精神不健全。小蔓太难了。”怪不得她那么节省,又那么会照顾人。

  连湛沉默了一下道:“很显然,李小蔓是遗传的幸运者……”

  他们默然走出小院,在村落里转悠。一路又遇见两个智障的孩子。戚朵问一个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的老婆婆:“你们这儿怎么傻孩子这么多?”

  老婆婆看她一眼:“穷哦!又惹毒。姑娘都嫁出去咯。有人就每年带几个瓜女子来,专门给这的人生孩子。喏,东头李家的媳妇就是被留下的。唉,留下有啥子用哦,还不如当初给点钱叫走。就生了个蔓儿是好的,下来花儿朵儿瓜儿,全是傻的!没用哦。”

  戚朵看连湛。用智障妇女来进行生育交易,这样阴冷、肮脏的交易,离他们的生活太远,简直不敢想象竟有这样的事存在。

  连湛蹙着眉:“贫穷是一种毒素,毒品使它更毒。”

  戚朵疑惑:“村委会为什么不报警呢?还是警察不作为?”

  连湛道:“这种需求关系明显已经被整个村庄认可。对警方来说,流窜作案的侦破本来就有难度,警力、资金调配也不是简单的事……”

  “呵呵,”戚朵不以为然:“你怎么像官方答记者问似的。”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由小小的人组成的。警察也只是个体的人,脱了警服,就是普通人。一个月拿数千元,他也会希望事少,早点回家和妻子儿女团聚。这就是为什么全世界的政府机构都多少存在着官僚主义和懒政了。”连湛说。

  “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远方:“还有一种理想主义者,总是那么纯,认真地燃烧着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