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柳千万丝。

　　大约没有比春天的校园更美好的地方。

　　李小蔓抱着两本书，低头沿着操场慢慢走。她肩有些佝，衣裳朴素，但春风依旧吹起少女额角的碎发，露出那双长睫低垂的毛眼眼来。

　　操场旁边的篮球场上，一群高大的男生正在打球。早春天气，他们都只穿球服还满头大汗。有力的跳跃，匀净的肌腱，展示着青春的让人心跳的活力。

　　一个白皙俊朗的男生忽然抛下手中的篮球：“你们先打，我马上来。＂他跑了几步，又放慢下来走着，目不斜视地超过了李小蔓，方回过头叫：＂李小蔓！＂

　　＂啊？＂李小蔓猛抬起脸，眯起长睫看前方。

　　男生伸手在她脑门上嘣一下：＂想什么呢？＂

　　李小蔓捂额头：＂你干嘛啊？＂

　　他忙凑近瞧：＂没事吧？我没使劲儿。＂

　　李小蔓忙松开手：＂没事。＂

　　男孩于是过来和她并肩走：＂我就来说声谢谢。谢谢你上次帮我包扎。＂

　　李小蔓＂哦＂了一声：＂不用谢，我弟经常摔，所以我跟赤脚医生学了一点。你以后打篮球要小心。＂

　　男孩也＂哦＂了一声，默默跟她走了一会，忽然用肘子顶顶她。

　　＂又干嘛？＂

　　他挡到李小蔓面前，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

　　向光，李小蔓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男孩的短发、额角和粗粗的颈项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纯金的春日阳光铺在上面。她闻到了简单的汗味。李小蔓不由想起另外一个人，靳勇，莫名使她觉得属于夜晚的人，他身上压抑的浊热的男人的味道。

　　男孩笑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短纸塞到她手上：＂这是哥的电话，限你今晚打给哥啊。＂不等小蔓反应过来，他又伸手在她额角嘣一下：＂走了！＂便大步往篮球场去。

　　李小蔓慢慢抬手抚抚被他弹的地方，蹙着眉微笑了。

　　黄柳千万丝，池中的睡莲刚冒出一角尖尖。风乍起，吹皱了春水。

　　李小蔓在池边坐着，把握热了的那页短纸在膝盖上摊开，抚平，看了一阵，然后将它丢入水里。

　　学校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柳叶飞长，女孩们都换上了裙装。

　　李小蔓穿着一件便宜的棉布连衣裙，穿裙子的女孩总是格外好看，她在夏日晚风里走着，迈动着光裸的小腿，嘴角带着笑容，有些惬意的样子。

　　走到宿舍楼下，她停住。

　　靳勇蹲在阴影里。看到她，站起来。

　　宿舍楼的阳台上，几个女孩朝下看着。

　　＂大叔啊！挺有味儿的……＂一个短发女孩伸长脖子，看着手搂上李小蔓腰的靳勇说。

　　＂你眼瘸了吧！？＂另一个长发女孩觑眼认了认：＂赫，穿的美特斯邦威！还前年款！你造刘阳开学开什么车来的吗？奥迪！李小蔓脑子瓦特了？＂女孩捂脸跺脚：＂放开刘阳，让我来！＂

　　＂舍刘阳而就怪蜀黍，真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另一个女孩扶扶眼镜总结。

　　两人消失在树影深处，短发女孩神神秘秘拿手盖住嘴又道：＂你们说，李小蔓还是……处吗？＂

　　长发女孩把长发一甩，斜睨她一眼，微微冷笑：＂你说呢？＂

　　晚风变得燠热。李小蔓被靳勇搂着，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体温的灼烈。

　　＂靳哥，你怎么来了？林场那请假了吗？不又要扣工资吗？＂李小蔓有点跟不上他的步子，出了汗，微喘着说。

　　＂想你这小丫头了。扣就扣吧，有种把老子开了。＂靳勇不在乎地说。

　　李小蔓猛顿住脚，放下脸来：＂靳哥。你是有正式编制的，现在好多毕业生挤破头考公务员要进体制里去呢！有编制，就有正规医疗、养老，一点不用为活着发愁。你可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大事。＂

　　靳勇看了她的小脸一会，忽而一笑：＂跟个小妈似的……我晓得我想怎么活。走吧。＂他的手在李小蔓腰上紧了紧。

　　一进旅馆的门，靳勇就把她抱了起来。李小蔓双脚离地，有些难受，还是没作声。

　　大约在她看来，这是迟早的事。靳勇将她扑在床上，一句话没有，只是兜头盖脸地亲，浑身到处地摸。

　　最后李小蔓也有些激动了，可靳勇却停下来，粗哑着声音说：＂到时候，咱们回蒗水结婚。＂

　　李小蔓的双眼迷茫了一下：＂嗯。＂

　　等呼吸平复下来，李小蔓起身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一张卡：＂靳哥，这是我周末打工和奖学金的钱，一半给阿爸，这是给你的一半。＂

　　靳勇没动，半晌沉着脸道：＂你什么意思？＂

　　李小蔓说：＂剩下的，我慢慢再还……＂

　　话犹未完，靳勇猛然夺过卡掰了。

　　李小蔓吓一跳：＂靳哥！＂

　　靳勇从未在她面前大声过。李小蔓显然第一次感受到男人发火的恐怖，她拾起已成两半的卡勉强笑道：＂不要我就先收着，折了干嘛，到银行补办还要十五块钱呢。＂

　　她那个笑十分勉强，也就十分可怜。靳勇松下来道：＂大城市到处都是虎口，你一个女孩子别去那乱七八糟的地方打工。我不花钱，我的钱全给你留着，缺你就要。＂

　　清晨蒙蒙亮的时候，李小蔓送走靳勇，慢慢走回宿舍。

　　到了宿舍楼下，相思树影里，却站着那天给她电话的男孩。

　　他大约等了一夜，满眼通红：＂李小蔓。＂

　　李小蔓怔了一下：＂刘阳？＂

　　＂这么久，你一直推托，不肯做我的女朋友，就为了那个老男人？＂刘阳几乎要哭的样子。

　　李小蔓很快镇定下来：＂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是不合适。我没想到，你会像那些没脑子的女孩一样，在破旅馆里让人家睡！＂

　　李小蔓的表情像被打了一耳光，而刘阳的眼泪终于灌满，忍不住落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一定有难处……他是坏人对吗？你是不是欠了他钱？我可以帮你。我--＂

　　＂他不是坏人。"李小蔓打断他：＂我也不需要你帮我。我一直都能自己顾自己。＂

　　刘阳愣住，李小蔓深深吸一口气，仰脸微笑：＂别哭了，男孩怎么好哭呢？回去好好洗个脸，多少女孩等着你喜欢呢。你很快就会把我忘了。＂

　　李小蔓竟然为那男人辩解。刘阳慢慢用手背拭去男孩的晶莹的泪水，嘴角还在抽搐：＂我不会忘了你。我不会。＂他后退几步，终于转身跑开。

　　校园氤氲的树如云，路如桥，人如鸟，纷纷被风吹散。触目所及，一片雪白。皑皑白雪下，是那世外桃源一般的，宁静的村庄。

　　李小蔓和阿爸一起背柴回来，雪落了满头，倒像白了少年头。

　　＂咳咳，＂阿爸一边咳一边道：＂回来干什么，车票要好几百。这些活我都能做。＂

　　李小蔓喘口气把柴禾丢在小院中间，又拎起来抖抖。看着那慢慢去掉白色雪花、露出湿黑本色的木柴，她的心思也逐渐变得清晰：＂阿爸，我们还欠靳哥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