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安慧叹了口气,我的思想被拉回到现在,只见她低着头,一只手轻轻摘下枯草上的一根枯了的狗尾巴花,神情间流露出她这个人身上少有的一点或是忧愁的东西。
“也不知道,我和宋子丰,将来会怎样?”
我看她一眼,眉头一皱:“怎么这样说呢?好端端的?”
她用手搓弄着手里的那根狗尾巴花,垂着眼,慢吞吞地说:“你不知道,我妈那个人,她是绝对不可能允许她的女儿——我,”说到“我”,声音提高了有三倍不止,早习惯她了,不然百分之八十会被吓到,“嫁到很远地方去的。”声音低下来,有些丧气了,唇角倒是自己也觉好笑地忍不住滑下一片笑来。她总是这样,愁也愁不到一分钟的功夫。
“不会吧?”我怀疑地说,“可是宋子丰的家乡,离你们家,最多也就三四百里,现在交通这么发达,这会成为问题吗?”
我嘴上这样说着,一时倒想起班主任老师曾经有一次在班上对于时下的校园恋所发表的见解。他说我在学校这么多年了,有史以来,校园里别看有些人恋爱谈的轰轰烈烈你情我愿你死我活,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不嫁,可是出了这个校门,那些来自一个地方的或可还有几分成功的可能,可是来自不同地方的呢?当各自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走到社会上,参加了工作,到那时有几个最终能真正成对儿成家走到一起的?勿说相互间的情意真假,只说将来遇到的困难,那也足够叫你们退却。为了对方什么都不顾,那叫不现实,也是不可能的。我见的比你们听说得多,所以才叫你们在学校的时候一定安心于学习,什么恋了爱了,无非是浪费生命,多给自己以后制造一些没有必要的痛苦罢了。等走到了社会上,工作稳定了,再谈恋爱,不是更好吗?又想起一个女同学说过的话,她说校园里谈恋爱,谁会认真呢,不就是生活太寂寞无聊了,找个人随便玩玩儿罢了。尽管我一向认为校园里的恋情跟爱无关,可是听了这位同学的话还是无比惊心。安慧的反映虽不及我,但是我知道她也绝不会与他们那些人为伍的。殊不知后来她跟宋子丰就好上了,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安慧说她是认真的。既然她说自己是认真的,那我也只好相信。至于那个宋子丰,我是一星半点儿也不了解。上了中专我依然保持着跟男生之间最大的距离,无论跟谁除了必要的接触,半句多余的话没有。后来我和安慧和好以后,跟她的宋子丰偶尔碰面,也只是相互报以礼貌的微微一笑,最多像模像样打个招呼,仅此而已。我不知道宋子丰是个怎样的人,不过安慧说宋子丰也是认真的,那就是认真的吧。我当然宁愿相信他们都是认真的。我跟安慧说,只要你们俩互相真愿意,别问我对他的意见,我没意见,就看你们俩能不能坚持到最后。可是他们这恋爱谈了才俩月不到,怎么安慧心里先就打起鼓来了?
“我妈她——”安慧深深地再次叹了口气,“我一想到她,心里就难受,我就觉得我和宋子丰,百分之八十以上没可能的。这不是距离问题,是思想问题——我知道她有这个思想。你想想,要是我妈强烈反对,我怎么可能一切都不顾地跟了他去呢?那我是无论如何万万做不到的。”
“咳,”我笑说,“这也好说,到时你妈要是真不同意你们俩,那你就跟她来个苦肉计,你妈心疼女儿,自然不会看着你,因为婚姻之事不随心愿而出意外吧?你就说你没了他不能活,你要上吊,你要自杀,伯母她再多么顽固,怕也就不得不同意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
安慧咧着嘴笑起来:“我还真没想过,上吊、自杀、不能活?可真到不了那个地步。”她摇摇头。
我目视着安慧,心想,为什么不呢?喜欢上一个人,尤其是两个人都喜欢对方,多么不容易啊。有些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见那个生命里的他(她)。那么,为了对方上吊、自杀什么都不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因为一旦错过,恐怕一生就再也无缘了。
“唉,不说了,这些现在也到不了跟前,所以光想也解决不了,一切到时候再说吧。”事实上,安慧的乐观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
“不管怎样,你最好不要辜负了我。”我叹口气,抛开心头的那些无聊意念,装作一本正经地说。“这些日子我为你们俩成日介祷告祝福的,你们的感情浪费了不关我的事,可别浪费了我的感情。”
举目四望,许多同学的身影远远近近散布于这片宽阔的荒草间,犹若一副巨大的画工粗略的画卷。
“行,知——道——了。”安慧拖着长音,笑眯眯地说,“你寄予我们的感情,比金子还珍贵,我早知道的。”她这样一说,不知怎么一回事倒叫人心里一酸。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望着远处的天空,西天上那隐约可见的连绵不绝的山峦,我说,心里却仿佛在叹气似的。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安慧双手捧在嘴边附和着朝着一个地方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喊。
脚下的这条小径,隐于萋萋野草之间,其宽度仅够两个人紧凑并行,蜿蜒曲折,直通到西边很远处的一条宽阔的柏油国道上。国道上大车小车来往频繁,道路两旁耸立着高大的树木,现都已光秃秃,只剩下枝干,无言地诉说着冬日的冷清。这两年多以来,我和安慧在这条小径上来来回回走过了不知有多少遍,却从不曾走到那边的那条大马路上,这小路的尽头过。
记得曾在春天的时候,我和安慧沿着能踏脚的地方,徐徐走到草地深处,猛然发现,出芽的各种草尖儿里,居然还有茅草尖儿,欣喜之余,连忙试着采摘下来,再试着放进嘴里,一咬,再一吸,似有甜味入进喉里;但也许,入进喉里的只是一些儿时的少有的温馨的记忆罢了。
夏天,我们总在晚饭后出来,太阳就快落山,通红通红的夕阳,把个西天照的一片霞彩,那红晕似乎完全掰碎了,碎成粉末,均匀洒落在这片草地上,令这片丑陋的野草地看上去倒别有一番情调。我们便在这红红的光晕里驻留许久,直到夕阳完全沉下去不见踪影,黑暗像妖魔化影漫上天际。
说到底秋天是最令人怅惘的,这里的野草因为地质的缘故,比别的地方的野草枯萎的似乎要早很多时日,而且相当迅速。当你站在一处放眼望去满目苍黄的时候,你的心情,自有一股无名之悲之凉漫上来,仿佛环环一个世界,尽都是这枯的草,整个人生,尽都是这般的荒凉,无有一丝生机可寻;即使哪里还剩着那么一星半点儿绿意,可也遥远飘渺非常,犹如天边的云彩,空中楼阁,只可幻想,不可触摸。
两年半的时间,这青春最好的求学时光,似乎只是采了几次茅草尖儿,看了几回夕阳,散了几回步,聊了几次天,就已经过去了。回头一看,心里懊悔非常,却又不知懊悔什么。
我和安慧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只低头走路,各自心里想着什么。不觉竟已走到小路尽头。两个人几乎同时从恍惚中惊醒过来,不约而同咦了一声。她先笑了说:
“那时候总说有一天要走到这条大马路上来的,却从没有一次走到这里过。今天怎么了,没想往这走,倒一下子走来了。”
“因为再不走以后没机会了。”我惘然地说,“你还说过,有一天我们要逛遍邯郸市的每一条街呢,现在看来,是真没机会了。”
“那倒说不定,明年不是还有时间吗?”
“明年?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明年你我在哪儿还不一定呢?”
“唉,也真是哦。”
我们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挨着坐下来,望着来往飞驰的车辆又瞎聊了一会儿。这条公路自西南向东北横贯,两头看不到边际。冬日下午的阳光,照在油光发亮的柏油路上,也照在我们身上,带来些许严冬吝啬的暖意。我们聊着聊着,话题再次拐到宋子丰身上。又聊了一会儿宋子丰。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将来你的那一位,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安慧仰着头,眯着眼睛看头顶的树枝,或许是在看天空,话锋忽然转到我身上。
“你可真是!”我白她一眼。
“怎么?”安慧轻轻靠了我一靠,嘻嘻笑着说,“我说你就是个现代版的林黛玉,多愁善感,自哀身世。其实,老天对待每一个人都很公平。我总觉得,将来你一定会遇见你要遇见的那个人的。说不定,老天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有朝一日,你们同时现身在某一时刻。”
“呵,”我冷然说,“说得倒真像那么一回事似的。你是先知吗?你是先知我也不是林黛玉。我倒真喜欢黛玉,可我怎么能跟黛玉比?我要有黛玉才华的一半儿就好了,我也不用愁了。再说,黛玉无父无母,而我父母双全——”
“啊—啊?”安慧抑扬顿挫地一个“啊”字拐了两拐,脸上完全一副吃了大惊的表情,“我没理解错吧?你你你,文城,什么意思嘛,父母双全在你这里难道也成了罪过不成?”
“唉,”我叹了口气,“不是那样说。我是说,无父无母对于我来说,也许情况会好一点儿也说不定。我是说——”但我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你想一个人过一辈子,可是就算将来有一天你的梦想真实现了,你当上了大作家,成了名了家了,也拥有了一间属于你自己的大房子,就算你梦想的一切都成了现实,可是那能代表你这辈子就获得了幸福和快乐吗?”她的话犀利如锋。
我望着远处的天空,不动声色。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也会感到孤独,没有人相伴左右,那种孤独,也许现在你想象不出来,那是因为现在你还很年轻的缘故,可是等你上了一点年纪,你就知道了,那样的生活,唉,一个人,说得好听点,叫独善其身,可事实上,分明就是孤独终老嘛。孤独终老,好可怕的。”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安慧挤眉弄眼,双手做着夸张的动作。
“上了年纪?”我哼了一声,冷笑道,“我会老吗?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老。也许每个人都会老,可我不会老,我不会老的你知道吗?”
“莫非你是神仙不成?你还真以为你是小龙女啊。”
班里有个叫蔡琳琳的女生,她和安慧一个宿舍,几乎每次我去她们宿舍找安慧的时候蔡琳琳总笑嘻嘻地说我像小龙女。起初我一头雾水,既不知小龙女是谁,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像小龙女。后来弄清楚了,原来她口中所说的小龙女,是一部电视剧里的人物,属于仙人一类。哦,原来是这样。我心里一阵异感。我常想,要是世上的人真能成仙,就算受再多的苦,蜕十层皮,我也甘愿。我只要自由自在,哪怕无情无爱。
想起蔡琳琳当日的话,我的幻想又来了:“或许,上辈子我真是个仙人来着,仙人当然是不会老的啦。”其实对于一个唯物主义者来说,偏偏让她的头脑里装着这么一个幻想,简直是一种痛苦。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体内是有两个我的,好比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势均力敌,既互不相容,又互不相让,就这样整日对立着;而心,是共有的,夹在中间受煎熬蹬拽之苦。
安慧看着我直摇头,摇了半天的头,然后撇着嘴说:“痴人说梦。”
“痴人说梦怎么了?”我下巴往上一抬,倔强地说,“就算我不是仙人之类,我也不会活到老的。想想,人为什么非要活到老的动也不能动,还非得别人照顾才能活下去?我不要,反正那种日子我不要。什么时候自己管不动自己了,生命真的一点点意义也没有了,那我就像三毛那样,自己把自己结束了,不就得了。”说到后面,我黯然了许多。
安慧沉默了半天,然后平静地说:“别看咱俩关系这么好,其实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地方并不通透,你说是吗?我常想,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死角,那是除了自己世上的任何人都进不去的,也不希望别人走进去。自己在那个角落里悲也好,喜也好,痛苦也好,享受也好,那只是属于自己的角落。”
我听得呆呆的。顿了顿,她又说,“有些事,我没问过你原因。我为什么不问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要想说,凭咱俩的关系,你一定会说的,你不说,那你一定是不想说。”
又是一阵停顿。我等着她说下去。她看了我一眼,便又说下去:“可是现在,我不管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你对婚姻、家庭以及整个世界充满抗拒,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生是需要快乐的。你之所以常常有厌世的情绪,是因为你不快乐。我觉得你应该学会敞开你的心扉,当你敞开你的心扉来对待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自然会回报你以快乐。这是相辅相成的。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吧,结婚也不一定全是坏事,自然是有好处的。结婚最大的意义,恐怕就是互相照顾,互相搀扶,特别是等到老了,至少身边有个人。文城,你说呢?”
我生硬地笑了笑,调开头说:“也许。但是我是不会结婚的,永远都不会。随便找一个人结婚成家,那样的生活就像一条笔直的路一眼望穿,一眼就能看见路尽头的那个大馒头,想想也没意思。不想过,那种日子我一天也不要过。”
安慧笑笑说:“怎么说随便找个人?谁要你随便找个人了。当然要找个你喜欢的。”
“可我不会喜欢上一个人的,更不会爱上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没有结婚的可能。一点可能性也没有。”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安慧的眉头皱得紧紧。
“我不会让自己爱上一个人的,绝不会。”我说。我觉得自己在对自己重复一个誓言,一个我对自己说了很多年的无数遍的誓言。一个誓言对自己重复太多次的结果,好像自己已经变得是为了这个誓言活着的一样。这种感觉有点怪异。
沉默。
“文城,”终于,安慧打破这沉默,语气明显的故作轻松地说:“你一直说你是个自由主义者,可我看,实际上你是太唯美了,也太爱情至上了,换个说法说,你就是把爱情看得太重,也太神圣了。所以你不敢试,连试探一下你也不敢。这其实不好,真的不好。你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世俗的世界,连爱情也是充满世俗的,但你想要的爱情,在你心里的爱情,不用说,一定是冰清玉洁、一尘不染的,正如你的人你的心一样。可是世事总是这样,未必一切都能如人所愿呢。只怕就是有一天像我说的,有一天你遇见了他,你遇见了你一直在等的你心目中的那个人,恐怕也不见得是好事,不定你就会为之毁了也说不定。因为,那是你无法承受之重。”
我心里震了一震,狠狠的。安慧的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像一把大锤,重重砸在我的心头。发了片刻的呆,心里一暖,又一痛。安慧,我真是没有白认识你,没有白把你当做知己。但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扬起倔强一笑,在这倔强里勉强隐藏自己:
“爱情至上?才不!我没那么傻吧。”
“那更好。”安慧的唇角再次露出那两颗虎牙。“像我,我并不觉得以后就一定能跟宋子丰走到一起,但是现在好,那就尽管好吧,以后管它是风是雨呢。是风就刮,是雨就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兵挡不住,土掩不住,那只好由他去了。不一定一辈子就非要跟某个人在一起,不在一起就不能活,要这样想才对,给自己的心灵先打个预防针,那么到时万一事情有变故,也才不至于那么难以接受。死去活来的爱情,说到底我并不赞成。”
“跟我没关系。不过这话要是被宋子丰听见了,你想他会生气吗?”
“生气,才怪!他都说了,将来我们要尽力在一起,要是万一不能在一起的话,那彼此一定好聚好散,绝对不伤和气,大家还做好朋友。”这个他们也商量好了?我的吃惊非同小可,夹杂着一丝奇怪的感悟,令人有微微的难受和不屑。
忽然,一阵风吹来,刮在脸上,不由人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太阳已经滑到西天边,就快落山了,气温似乎一下子急速下降,我禁不住裹了裹身上的齐膝大袄。安慧穿的是一件墨绿色半大羽绒服,当时穿羽绒服的极少,班上五十多个学生,也就三两个人,可见安慧的家庭条件是十分的可以的。虽然我跟安慧关系要好,但是我们平日的聊天极少涉及彼此的家庭。我只知道她的父亲是她们那个县城一名科级干部,而母亲则常年在乡下老家务农,她还有一个弟弟,现正在读高三。而她之于我,大概也只局限于知道我的父母都是乡下人,我的上面有两个双胞胎哥哥,我们全家住在一个离这个城市只有几十里的一个小镇上,仅此而已。
回去的路上,我和安慧谈起放假,因此又连带地谈到以后写信的事。我说:“只要你记得天天给我写,那我必定准时回。”
安慧大叫,“怎么可能,我这个人有多懒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写日记,也不是每天都写的,你知道的,饶了我吧!”
我笑着说:“是你说要写信,怎么一说又不想写了,不想写拉倒,我也乐的省力又省墨。”
“一个星期三封怎样?”安慧的脸因为相互说笑争执又红了。
“不行,你要三封,那我就一封。”
我们一边有争有论有说有笑地谈论着写信的事,一边快速向学校的那扇小后门走去。同学们一个不剩地全都已经回去了,这片野草地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寂静与荒芜。最后一缕光线就要消失,黑暗紧随其后快速漫过来,仿佛一只冷冷的黑手悄悄伸向我们的脚后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