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找到你的……轻轻……我会找到你的……”

　　久久久久，苦胆一样的眼泪流进嘴里，男人死咬着不住哆嗦的牙齿，眼神却益发得象一把杀人的刀。

　　接着他立起身来，好像被奇异地赋予了一股不灭的精神力。

　　他目不斜视地，坚定地走回了十八楼的房子里，然后一刻不停地行动起来。

　　估算了一下，到目前为止，布轻离开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陈寒打开电脑，打开机票，火车票，客车票的订购网站，随意选了个目的地，一一填充了布轻的身份信息，下了订单。结果显示，三样交通工具尽皆预定成功——这表明布轻此前未曾预定过任何车票。

　　陈寒迅速翻出上海市地图，眼珠子骨碌碌，在地图上飞也似的一通扫射，最终一个停滞，定在最东的崇明岛。

　　除却地铁的士，不用身份证信息便可搭乘的交通工具便是崇明岛的客船。陈寒将水笔一竖，笔盖咚咚掉落到地，而他手里的笔尖这时抵住崇明岛三字用力一点。

　　与此同时他脑中急速运转，排除飞机，火车，长途巴士，计算出其他交通工具以最快速度可覆盖的范围。然后他手抵地图，以丽欣小区为中心，笔尖急速一个绕转，呲拉一声，一个醒目的正圆跃然其上。

　　紧跟着他去到卧室，火急火燎地拖出行李箱，手准确摸到箱子底的暗袋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了床上。那红红绿绿一本本一张张，赫然是各国护照跟不同人名的身份证驾驶证。

　　他挑出那张名为jasoncooper的美国籍证件放进兜里，跟着略作思索，又赶忙从行李箱内翻出一个迷你打字机。

　　他将一张未曾填充的dea（美国缉毒局）调令放进去，在键盘上疾风骤雨一阵敲击，随后他抽出打好的调令粗略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小心地塞进衣服的内口袋。

　　将床上的东西收拾停当之后，他来到镜子前，换上黑西装，打上领带，扣上手表，头发一梳到后。

　　整个过程他一眼未眨地盯着镜子，直勾勾的，那种眼神，说不出的诡异。

　　象是死一般的，寂寥到了极点，又象是火一般的，喧嚣喷张，一直烧到天边。

　　最终男人闭上眼睛，脑中浮光掠影千帆过尽，却每一道光，每一片影，每一张帆，都是关于同一个人，一个女人。

　　"轻轻，轻轻。"他对着镜子唤着这个名字，竟然发现心已经不再痛了。

　　沉稳和从容又回到了那镌刻一般俊美的面容上，他微笑，手提着一个公文包，走出了房门，灯光随着他脚步一盏盏暗去。

　　※※※※

　　墙上时针指中六点的时候，延安东路警察署哈气连连的值班女警刘德菲，迎来了今晚第一个委托人。

　　值班台正对着大门口，抬眼看到一个身影朝这头欺近，刘德菲赶忙搁下了大咧咧搭在工作台上的两条腿，又低头迅速搓了把脸转换了惫懒面貌，正襟危坐。

　　那人速度出奇的快，刘德菲瞥了一眼，远远可辨那是个男人。

　　当那男人跨进警署大门时，刘德菲看清了他脸，暗暗吃了一惊。哎妈呀，这男人长得太好看了，真像电影明星，还是好莱坞级别的，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间跑警察署溜达来了？

　　刘德菲面上严肃极了，板着张脸，眼珠子在男人身上转悠了一大圈，心下腹诽不已。这男人的确盘儿亮条儿正，但那脸上什么表情？眼睛跟要吃人似的，还穿得那样一板一眼，刘德菲真想大声尊他一声阎王爷。

　　“who'sinchargehere？（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在刘德菲还没有端出警察身份开口之前男人率先开口了，这句英文几乎是劈头盖脸砸到刘德菲的脑门上。

　　刘德菲于是当场愣在了那里。

　　刘德菲久久看着他脸却不对他作出任何回应，男人显然是不耐烦了，“pleasestopstaringatme,officer.i'mheretoseeyoursuperviser，isheavailable？（请不要再盯着我看了，这位警官，我想见你的长官，他现在方便吗？）”

　　刘德菲这下回了神来，用蹩脚的口语磕巴道：“excuseme,mr.couldyoupleasespeakchinese？（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请问你可以说中文吗？）”

　　“ok,then.”男人淡淡瞥了她一眼。虽然没有明确说什么，但在男人那双狭长的眼睛轻飘飘瞥来的时候，刘德菲脸上简直无法直视地烧红了，生平第一次深深惭愧于英文的浅薄。

　　此时刘德菲哪里还敢端出半分警官的架子，忐忑不安地在一旁凝视着他。

　　男人没说话，探手从口袋里摸出三样东西，一个是美籍居民的社保卡，一个是美国永久性护照，还有一个是印有fbi特约顾问标签的麻省理工学士证明。

　　男人一个反指，将三样东西清楚亮在刘德菲的眼前，知道她不一定看懂，开口说明道：“我叫杰森·库珀，美籍华裔，fbi特约顾问，我现在有急事需要见你的长官，请问你可以安排一下吗？十分紧急。”

　　刘德菲没做声，费劲将男人不熟练的这段中文逐字拆解咀嚼，终于是听懂了他意思。

　　眼盯着他那长手指下方的三样证件看了又看，最后将那学士证明书上的特约顾问标签仔细辨了分明，心里头已然正视，有了八分信服。

　　讪讪地瞄了他几眼，刘德菲抿着嘴道：“那么先在这里等下吧杰森·库珀先生，我去打个电话。”

　　在还没有天光就把睡梦中的长官叫醒，这种事刘德菲还是第一次干，电话里刘德菲听得出卫长官很恼火，但是当她说出对方的身份时电话这一头的卫长官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立刻改变了主意。

　　在刘德菲打电话的时候，里间已经睡着的李毅和唐子由同时被惊醒。这乍一醒脑子有点糊，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咂巴咂巴嘴脑袋往沙发上一靠，就想要继续梦周公。德菲在这时过来一人一个爆栗，在两个大男人的瞪视下刘德菲别了别嘴，指了指外面，对着两人用口型说道：“有大案子啦！国际性大案子！”

　　两个熬了三年资历还不曾碰过大案的楞头青瞬间抖擞，“真的假的？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刘德菲翻了个白眼，朝外头努了努嘴，“人就在外边候着呐，一会卫老大也要过来。”

　　果然不过五分钟，警署外头一阵车鸣喧哗，紧跟着那富态龙钟的卫长官便现身在了眼前。

　　“杰森·库珀，fbi特约顾问。”一直等候在外厅的杰森·库珀起身迎接，“幸会。”

　　“卫正英，延安东路分警署署长。”卫正英点头和他握手，“请坐。”

　　客套一声后杰森·库珀坐下来，将之前的证件又亮出来给这位长官看过一遍之后，额外从内口袋掏出一份印有锻蓝色油墨的纸张，动作迅捷地将其摊展而开，交给卫正英。

　　卫正英接过那纸张，同时抬着那双金鱼眼，飞快地睨过男人一眼，不着痕迹地开始纸张上的信息。

　　从纸张的气味到厚度到质地，再到油墨的颜色到公章的朱砂，再到字体的型号和大小，几经检测卫正英肯定，手里的这份东西的确是dea正经板板的官方证明。上面好几行都被墨笔涂黑，标志着信息的绝密，信息绝密意味着什么？大案呐！他先前的预感果然没错。能够跟国际缉毒大案沾上边，这得带来多大的效益？

　　不过这位卫长官可比那小女警刘德菲要老辣多了，心下狂喜加隐隐的一丝不安，各种滋味已是炸翻了天，然而面上却自始至终鼻观口口观心，未曾透漏出一分的情绪。

　　“这位库珀先生，作为国际友人，如果能够给您这桩棘手案件献上微薄之力，我们非常乐意，同时非常的荣幸。但是在我们采取任何行动之前，我希望你能够回答我一个问题：您有难处为什么不去警察总署，反而找来我们延安东路这家小小的分警署呢？”

　　不管内心是多么激动，场面话还是要走个过场，并且这话很合理不是吗，卫正英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也自然而然做出一副理所应当加不信赖的表情来。

　　杰森·库珀先生这时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迷人笑容，差点要闪瞎后头一直关注着他们的小女警的眼睛。

　　小女警在里边激动地拍了拍李毅，跟他们咬起了耳朵，“诶，诶，你们看这个杰森·库珀先生，象不象好莱坞大腕？”

　　李毅和唐子由盯着前方那个站的象个标杆一样的西装男人，不情不愿地承认：“这货来头那么大，一大清早光顾我们警署，简直是天降大神啊。”

　　“这么说还真是。”刘德菲突然皱巴起一张小脸蛋，小声：“你们说，这上海是不是要出事啊？”

　　这话一说，三个人不约而同沉默，面面相觑。

　　过了会李毅哧了声，猛地敲了下他们脑袋，“不就是缉毒这档子事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哇？再说，你们当我们卫老大是干饭的啊？”

　　三个人议论纷纷间外头的杰森·库珀先生正拿着手机，将他手机屏幕上一个女人的照片亮在卫长官面前。

　　那小嫩脸，娇滴滴的小模样，让阅尽美色的卫长官也不由看得眨了眨眼，“这是？”

　　杰森·库伯先生再次地迷人地笑了，“想必卫长官办案多年，处理过的罪犯也当是五花八门，按照中国的一句老话，林子大了，什么样人都有。”

　　卫正英听的一惊，“是的，不可以貌取人，我知道您的意思了，库珀先生。这姑娘，是您此次追缉的毒贩，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她让著名麻省理工的高材生，fbi特约顾问，未来一片坦途的您，感到非常的难以对付，甚至到了需要暴露身份行踪，请求国际支援的地步……还是那句话，为什么找到这儿来呢？不是我妄自菲薄，实在是……”

　　却在这时，一直彬彬有礼的杰森·库珀先生突然面孔一冷，真真是冷煞了人，极不礼貌地打断了卫正英啰嗦虚伪的讲话：“抱歉卫警官，我真的很赶时间，我就简短地让您了解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屏幕上这个人，没错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漂亮女孩，她正是加州一带最大的毒枭。史丹利·格雷森，您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您所知，这头墨西哥海岸毒品交易区最狠的毒狼，三年前被人干掉了。传言是死于黑帮火拼。

　　但那只是真相的一部分，最全面的真相是，史丹利·格雷森，曾经凶名赫赫的毒狼，死于您眼下这个美丽女孩之手，不仅如此，她还亲手干掉了她自己的老爹。这个女孩是一个恶魔，她长得象天使一样，可却有恶魔藏在这张天使的皮囊之下。

　　三年前我被指派了这桩案子，负责追捕这个恶魔。我从华盛顿dc追踪她到墨西哥，再从墨西哥追到了巴拿马，又从巴拿马追到加拿大，现在从加拿大追到了这里，中国上海。

　　这次行动策划周密，我们本已经将她绳之以法，捉拿归案，可是这犯人的凶险还是出乎了我们的意料。

　　我的右手，您看见了吗？食指跟中指。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始作俑者正是您所看到的，这个看上去天使一样的女孩。而我们其他人员也同样受伤惨重，我已经是受伤最轻微的一个，她就趁着这个机会逃脱了。今天夜里我们对她一路追踪，最后一次发现她的行踪，正不巧，就是延安东路您所管辖的这块区域。”

　　卫正英静静听完，面上还是波澜不惊。能坐到这个位子，自然是个聪明的老油子。

　　“所以，库珀先生是想要借助我们警署的力量，帮您追踪这名犯人？”

　　杰森·库珀却摇摇头，“追踪的事情您不需要担心，我的请求是，观看延安东路从凌晨三点开始到六点的交通监控录像和实时监控视频，请问您有这个权限吗？”

　　卫正英刚想答应，却立刻卯住了，既然知悉了对方的目的那么主动权毋庸置疑，现在是落到了他的手上。卫正英暗暗起劲，决定要将这场对话当作一场谈判。

　　于是卫正英慢吞吞地回应了杰森·库珀的请求：“这个，我没有直接权限交给别国的执法者观看。您如果想看的话，请自去衡山路美国领事馆走一趟，经过上头的协商，我收到指令，便会按照指令办事。”

　　杰森·库珀一早看出这位卫长官的道貌岸然和贪得无厌，原本这就是一桩策划后的莫须有谎言，既然有人如此信奉，心甘情愿为其所迷，那么他又何妨惊醒他人美梦呢。

　　杰森·库珀先生配合地生气道：“卫长官，你知道我如果现在去美国领事馆提交申请，我国领事馆将批令交给贵国，贵国使馆再经过层层下递，确认指令最后到您的手上，需要多长的时间吗？一个星期！依照贵国政府机关的办事效率，这一个星期还要再打折扣！到时我的犯人早就天涯海角，任自逍遥了！”

　　卫正英听到这里，果然露出难堪的神色，一副深受其害的样子，继而叹了口气，满面诚恳地道：“其实这件事情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库珀先生，说实话，听到你说在我管辖的地盘竟然有这么凶险的罪犯横行于市，我就坐立难安。”说到这里停顿，跟着便一咬牙，卫正英决然道：“就这样吧那么。库珀先生，请让我帮助你吧，就算被革职，我也认了！”

　　卫正英这边一派大义凛然，义薄云天模样，然那金鱼眼却眯眯睁着，看着那杰森·库珀先生听到他话后大喜若狂，然而到底是个知趣的，自己喜过后果然露出感恩情状，立刻表态道：“卫警官，关于革职的事情您一点也不用担心，通过您的仗义相助，罪犯落网，在那时我会在报告里将事情来去如实记下，特别是您的忠义和明智。”

　　卫正英达成所愿，也不作态，顺坡下驴道：“那便多谢了，库珀先生。”

　　“走，去里间干正事，录像调过来很快。”说着，卫正英顿了顿，十分热络地体贴道：“不过，录像时间那么长，范围那么广，库珀先生，您一人两只眼睛，难免跟不上，里面三个小家伙别的不行，眼睛却利的很，您尽管驱使。”

　　这话和软妥帖，杰森·库珀微笑点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位卫长官的小伎俩。

　　卫正英表面对杰森·库珀信服万分，然而到底他自己也只是让对方看了一下监控而已，真正来讲，他并未参与进这桩事件当中，他甚至不曾被告知罪犯的名字！

　　他知道这些具体信息都标明是绝密，故而也不会莽撞地直接去问，但这并不妨碍自己做出一些应变的举动。比如通过三个下属，监视那位杰森·库珀先生的举动，探查这桩案件的蛛丝马迹，继而从中获利。

　　两个人这便偕同来到里间，卫正英跟刘德菲三人粗略表达了下意思，刘德菲点点头，操作几分钟后监控调出来满屏的文件夹，而后她回头看向杰森·库珀，请示道：“杰森·库珀先生，您想要从哪里开始？”

　　杰森·库珀先生没发话，手却摸向她工作台上的键盘，侧头：“可以吗？”

　　刘德菲会意，眼却暗暗瞥向身后的卫长官，见到卫长官点头，这便起身，爽快让开了位子。杰森·库珀先生则在这当空喧宾夺主，毫不客气地取而代之。

　　刘德菲这才注意到杰森·库珀先生右手上面的纱布，没有注意到卫正英正在斜后方不住地给她使眼色。

　　所幸一旁的李毅醒过了味来，即刻睁圆了双眼，聚精会神，盯视着那位杰森·库珀先生的每一个操作，以及他所点开的每一个窗口。

　　在四个人八只眼睛的强烈包围中，杰森·库珀先生仿佛毫无感觉，不曾离开键盘的手如拨珠算一般，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就只看到他在各大文件夹中胡点了一通，各个视频也全都是进度条一拖到尾。

　　将数百个视频如此点过一通，四个人正看得迷迷糊糊云里雾里间，这位杰森·库珀先生刷地起身，而后极为正式地转身，面向卫正英道：“再次谢过您，卫长官，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信息。明日上头会有正式批令下来，请您耐心等待，祝您生活愉快，再会。”

　　言毕已迈开大步，不容二话地离开了警署，留下原地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片恍恍惚惚，仿佛梦一场。

　　卫正英寄希望于另外三人：“你们刚才看出来什么了吗？”

　　纷纷一顿摇头。

　　颓丧间猛然听见外头一阵引擎启动声，当卫正英还不曾有所意识的时候，外头的声音已如号角告响，片刻就扬长而去。瞬间，卫正英回过味来，跑到外头一看，原先停车的地方空空如也。卫正英瞪眼，他的座驾，居然就这么被那美国来的狂徒征用了！

　　驾驶着延安东路分警署署长座驾的杰森·库珀先生——陈寒，连闯十八个红灯，而后在一处僻静的监视盲角，将车子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