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素雅,一尘不染,应该有人收拾过了。把几件衣裳放进衣箱里,又把书本、文墨归置了一下,很快就收拾完了。只是,没想到在于府匆忙之间,把吴一维一大叠信也带过来。过往便是过往了,没必要留着,否则,是想拿来感伤自哀还是想留为质问他的证据呢?没必要。只是,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现在也不熟这里,等找个地方再处理吧,只能跟姐姐的信暂时先一起放在衣箱底。川宁把浅色小瓶、深色大瓶放到梳妆台前,喉咙还不太舒服,药还要继续吃。
收拾完,她拿着枇杷露倒出一些在小杯子里,慢慢吞服着。遇安王说不要加水,含服慢慢吞咽而下最好。倚在窗台向外望去,恰好有一块空悠悠的小庭院,一个身着象牙白常服的男子正修剪一株菊花,单朵开得正盛,叶子墨绿得近黑,可见园丁十分悉心照料之。一个身形高瘦的男子提了一大桶水给象牙白园丁,园丁半责怪的口吻说道:“常古,不是跟你说了好几回了吗?这就一株菊花,不用提这么大桶水给我,这么一大桶浇下去会把它淹死的。”
被唤作“常古”的男子穿着修身简练的银灰色衣裤,侧脸恰能被川宁看到,清瘦英气。他浓眉挑起,乐呵呵地对园丁说:“青…青桐,我怕你不够用,反正我也不嫌重。”园丁摇头说道:“这么一小桶水,常大侠当然不在话下,以后还是我自己来打水吧。”常大侠不解,阻拦到:“咦,你这人真奇怪,都知道这么点水我不在话下了,怎么还要自己提?”园丁慢悠悠停下剪子,站了起来。
川宁忍不住偷偷笑这个英气逼人的常大侠真憨。几下敲门声,陈至正倚在门边,川宁心里吓了一跳。陈至正眼珠转了转无奈地讲:“你自己没关门的啊,我这不是敲了门了吗?”他含着坏笑继续说:“怎么样,服了这两个人吧?”川宁赧然回头看小院里二人,灰白二人齐齐望向她。
陈至正是来叫她去吃饭的。厅中摆着一方桌四方凳,桌上放着简单的家常菜,四菜一汤,荤素适宜。川宁、郑青桐、常古三人落座,陈至正急急端着一个炖盅放到川宁面前然后坐下。“刚刚蒸好的梨子,润肺清痰,对你十分有益。哎哟,快把我烫死了。”
郑青桐慢悠悠地讲:“谁叫你蠢,不会拿条厚布捂着过来,或者拿个盘子托着过来啊?”
陈至正转向川宁:“看,他平时就这么对我,我走是相当有道理的,你说对吧?宁姑娘,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啊,你得帮我说话啊!”川宁被他们逗乐了,莞尔一笑。
听到陈至正称“宁姑娘”,郑青桐心里略过一丝不爽快,低沉着声音说:“还开不开吃了?”
陈至正眯着眼睛看向郑青桐,意味深长地笑了。常古心耿直,没有察觉他俩的交锋,觉得他们肯定是不饿,又怕川宁初来乍到太羞涩,就拿起一块饼子给川宁:“不要理他们,他们经常吵来吵去,你赶紧吃。”陈至正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郑青桐一眼。郑青桐白了陈至正一眼,夹起个饼子好好吃起来。
一顿饭吃得热闹,陈至正不是逗郑青桐,就是逗常古,没个消停,时不时夹个这个给川宁,夹个那个给川宁。川宁不傻,几人是在让她不要感到生疏落寞。
饭毕,各自回房漱洗。陈至正又想给川宁指引,被郑青桐拦住了。郑青桐说:“让常古给川宁姑娘提热水和木桶就行,你去收拾你的行李吧。”陈至正点点头,咧嘴一笑:“还是你细心。只是没个姑娘家伺候宁姑娘真是不方便。”川宁连忙说不用:“自小被先母教得要把自己收拾利索,不用仆人。”在于府,早晨洗脸的热水也都不愿婢子们给她打。
常古利索地给川宁提满一大木桶的热水之后就拱手退出。川宁关好门,除衣泡在桶里,烟雾缭绕之中又舒心又焦心,犹如梦境一般。几人性格各异,却都是好相处的善心人。以后能在遇安府上好好呆下去了吗?一切可不可以只是梦境?她还在爹娘身边无忧无虑地生长,姐姐慈爱地拉着她去游玩。眼睛里,怎么久违地“出汗”了?
第二日早晨,约好辰时头在城门处送别,毕竟贬谪之人被大肆相送会惹得一些没必要的麻烦。出发之前,川宁很踌躇,因为她身无长物,且她昨日才被告知,匆忙之间,不知送什么给望卿作别。郑青桐递给她一朵用素色帕子包着的菊花给她:“从你们同种的菊丛里摘下来的,给望卿正好。”川宁愧疚地看着青桐,青桐淡淡解释道:“不是摘我种的那株,是早晨在于府刚摘的。”川宁心里默默感激,接过那菊花。青桐又说:“帕子可别也送给望卿。”川宁拿起自己的绣花手帕包住,然后把素色帕子还给青桐,谁知青桐不接,说:“弄脏了,你帮我洗一下。”好吧,公子哥,小奴待会给您洗去。川宁把素色帕子放在身上。
陈至正适时晃过来:“哇,墨菊相送啊,情深意长,青桐哥哥真是好主意!”淡然的青桐依然被气得翻了个白眼就走向前去,常古跟上。
陈至正挑起眉毛,问川宁:“我都快走了,你还有没有什么要问我啊?”川宁本能地摇摇头,房间各处功能她都知道了,府上作息她知晓了,并没有别的想知道了。
陈至正皱皱眉头,扁了扁嘴:“可是我想讲哦。难道你不想知道遇安府为什么全是男丁而没有女眷?”川宁一愣,自己是有疑惑,可是与她无关,她并不想知道,况且万一是什么府内秘辛,岂不是尴尬?她摇摇头。
陈至正噗地一声,感觉想吐血,继续强行说道:“可是我还是想给你讲几个小故事啊。”川宁知道是止不住他的了,边走边点点头。
陈至正欣喜得很,然后绘声绘色讲起来。
当年郑青桐初长成时,清俊潇洒,气质脱俗。陈至正停下来解释说“气质脱俗”是青桐倾慕者说的,他个人觉得其实是青桐比较冷清不大爱搭理人这种让人求而不得才引得别人喜欢。几年里常有大家闺秀倾心,其中相貌佼佼者、才华出众者皆有,可青桐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府上不再接待女宾,真的是连门都进不了,白白浪费了不知道多少少女心意,让多少少女泪流满面。
后来,府内一名女侍太喜欢青桐了,见青桐拒女宾,而待府内女眷又温和,以为青桐倾心府内,便跪求青桐收她为妾室,甚至只是收作房内丫鬟也行,但是青桐冷然拒绝了,让她要么去庵堂陪着青桐母亲吃斋念佛,要么出府,还她自由身。那姑娘先是去了庵堂,以后能照顾好青桐母亲必定能让孝顺的青桐倾心,可不久便受不住清苦,逃了。遇安府烧了此女的卖身契,当做放她自由。可是还是时不时有女眷恋上青桐。青桐嫌麻烦,还觉得她们可能只是不想呆在府里,想学之前那个姑娘恢复自由身,就给各个女眷些许银两,都遣送走了。可是府里刚消停,府外女子自荐为婢子多得不可数,搞到遇安府不得不贴了告示谢绝女宾到访,谢绝婢子自荐。
川宁并未搭话,静静想起陈至正问她信不信青桐有龙阳之好。他是想再次告诉她吗?
陈至正难得安静下来,浅浅笑着。
准时赶到,望卿已在等候。只有望卿一人在,她说父母亲已与奴仆们在城外等待,并不想一群人送别太扎眼,毕竟是受贬谪之身。川宁忍不住责怪了望卿几句:“你就一个人在这等?至少要有个仆人跟在身边,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万一遇上武昭信什么的,她一个人怎么招架得来。
望卿轻轻一笑:“而今我已不是城中重臣贵女了,不过是普普通通于家的女儿,哪里可以太娇生惯养呀?现在奴仆不多,还是照顾好父母亲重要,我有什么可忌惮的呀?”川宁把绣花手帕与菊花递给望卿,抱住她:“你最矜贵。于家风骨最是让我敬仰。好好照顾自己和家人。”望卿懂她的意思,拍拍她的背,说:“我懂。”二人又是一番不舍,最后陈至正轻声催促,青桐与望卿简言道别,几人才挥别。
过城门时,却遇见李华臻与吴一维站在城门边勒马而待。李华臻本与吴一维有说有笑,心情畅快的样子,但无意间转过头来,却看到于家不禁一怔,寻到于望卿的身影,却是抿嘴无言。多说一句,怕是又要被添油加醋了。望卿也看到了,只是默然走过,并无言语。吴一维推了推李华臻,提醒他,武昭信折完梅花正走过来了。可是,一看见于望卿,武昭信心里便来火:这个装模作样的晦气女怎么看都碍眼,怎么跟华臻出来都要遇见这个晦气女,都要被贬谪南下了还这么阴魂不散,真是不要脸!于是便走快几步,拦住了正在走远的望卿。
望卿木然停住脚步,冷然地看着武昭信,竟把武昭信看得心里一虚。武昭信已是多时未见于望卿,未知一个往日圆脸的女子现今下巴都尖了,脸上仿佛瘦得只剩下两只眼睛了,而这两只眼睛,正漠然地看着她。未等两个女子开口,李华臻与吴一维便走上前来挡在二人中间。李华臻挽过武昭信的手,宠溺地说道:“摘到梅花啦?快回府找瓶子插上。”
武昭信不快地嘟起嘴对李华臻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出来玩还要遇见她,你们是约好的吗?我是不是回来得早了,坏了你们的好事吧?”说罢把桃花枝丢到李华臻身上,一跺脚背过身去。
两名男子有点冒汗,他们根本连话都没讲过。
三人背后的望卿不理会他们,什么话也没说,跟陈至正往前走去,头也不回地经过这三人。武昭信一看望卿一言不发地经过她身边,更加光火,便要拦住他们。陈至正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拦住武昭信:“于家路程紧,姑娘请留步,无需继续送行。”
送行?我才不要给这货送行!可是看到这人身形矫健,挡在面前犹如坚壁,武昭信走哪,他就挡哪。武昭信气得要炸开了,可是又绕不过,便生气地“哼”了一声,伸手就想扇陈至正。陈至正虽是机警灵活可是从未想过这大家闺秀说扇人就扇人。本能一避,却还是被武昭信的手指甲划破了脸,血珠渗出。
武昭信气急败坏,打一个下人都打不到,气死了!愤恨地转身带着随从便离开了,她越来越不想忍了,连基本的和气都不继续假装下去了。
望卿本是冷然看着别处,不想去在意武昭信跋扈的气焰,内心没有什么波澜,安然地赶上父母一行人。可是听到陈至正小声一句“哎”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到面如冠玉的陈至正竟被划破脸。
平日果决的李华臻怔了一下,犹豫了刹那,他决定策马去哄武昭信,便朝着陈至正作了个揖:“日后华臻再登门致歉。”说罢转身就走。
哦,这是什么话?武昭信打了于望卿这边的人、驳了于望卿的颜面,他李华臻要来致歉,诚然李华臻是把自己当作武昭信那边的人了?凭什么武昭信的过错还要他李华臻来致歉,他凭什么身份来致歉?这未来夫君也当得太着急了些吧!于望卿火上心头,唤了陈至正。可是武昭信人已走了。于望卿气得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待会找大夫为你诊治,辛苦了。”陈至正拿起一条帕子轻轻擦去血珠,不当回事地说道:“我就是大夫哦,不会留疤的,放心。”然后笑笑着向前抬抬下巴,示意望卿继续往前走去。
望卿不出声,默默愧疚地与陈至正跟上父母亲,一路无言。人生若只如最初遇见的样子,那么望卿宁愿就停留在最初,为何后来变得面目全非,如此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