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昭信已是怒意冲天,跃马扬鞭直奔于府。哦,不,如今不能称之于府,应是武家的了。今晨武侯这样告诉武昭信的时候,武昭信还一番欣喜,想着择日去把府上的物件全换了,换上自己可心的,就是看不惯于家故作风雅、寡淡至极的丧气样。
曾是受人敬仰的国之风骨于沐之府,一朝易主。即使还未修葺,也就这样轻易地被皇上赐给武侯了。当时武侯心里暗暗捶胸顿足,早知道这大宅子会赐给自己,就不放那把火了,真是多此一举。但他也心中暗喜,此役只是顺势言语挑拨几句,没想到于沐倒得这么彻底,也算是一大胜战。
但如今一想到这宅子,武昭信已是全无耐心,一刻也不想等下去,刚冲于望卿没发完脾气,一个不知趣的男子竟敢来多管闲事。武昭信气到不可抑制,到了旧于府门口,跃马而下,直奔后院,她要一鞭子一鞭子亲手抽碎那些兰草菊花,全部都抽碎!
火急火燎地奔到后院,已是空空如也,推开厢房门,亦是如此。曾栽着花草的地方,只剩下松动的土地,空屋子和空地。武昭信未曾料想到如此状况,本想奔回来铲掉于望卿栽下的花花草草,却发现无论什么旧物件都通通不见。她咬咬牙扬起马鞭狠狠抽了那块土,然后对着亭台门窗一顿乱鞭,瞬间尘土扬起,木屑纸碎纷飞,跟来的奴仆纷纷退后。武昭信转身扬鞭对着那些仆人,瞪眼说道:“你们什么意思!怕我吗?都喜欢那个假装温柔贤淑、干尽龌龊之事的狐狸精吗!”然后走到那松土上又气急败坏地跺了几脚,跟奴仆们说:“把这地方全给我用泥砖封住!什么也不许种!”
李华臻总算赶上来了,见到武昭信对着空地出气就赶紧走上前去,伸手要夺过武昭信手中的马鞭。武昭信一见他来夺马鞭,心中郁结之气更是浓郁无比!没想着帮她,竟然还想着制止她,一鞭子对着李华臻便甩了过去。“啪”一声闷响,打在李华臻不由自主抬起护住自己的左手,长衫裂开,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淋。武昭信怔住了,李华臻一言不发。武昭信把鞭子丢在地上,大声质问道:“贱人都离开京都了,你还要护着她吗?我要把这里全都毁掉!不许你再想她!你若以后敢念她半分,我与你以死相拼!”说完,便嚎啕大哭,要冲出去。
李华臻一把拉住她:“这又是怎么回事?”
武昭信哭得十分伤心,一边流泪一边质问:“你还装不知道?于狐狸精画的画像,我都说了不喜欢了,你为什么要留起来放在书房里?她画的兰草那么上不得亭台,你为什么要挂书房里?你们自己不觉得恶心,我觉得恶心!你们没有廉耻,我有!负心汉!狐狸精!不要脸!”
李华臻心中一阵郁闷,安抚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那副画像发霉了,我收起来了,准备丢掉,娘说画像不可随便丢,就暂时搁置起来。至于兰图,根本不是她画的,是她身边川宁画的,父亲喜欢兰花,便挂在书房,与她无关啊。”
狡辩!死不承认!还处处护着她!她她她,什么都是她!武昭信已经气到不想别的了,她只想回家告诉爹爹,他们太欺负人了!用力甩开李华臻,自顾自离去。这么一甩,李华臻手上伤口又扯开,渗出鲜血。
武昭信的随从仆人哆哆嗦嗦走上去,却停住,不知该不该帮李华臻止住这血。真是为难,帮,待会姑娘迁怒起来,可非同一般;不帮,这血在自己眼前流,过意不去,而且姑娘日后责怪起来怎么办?都说圣意难测,他们几个都觉得姑娘意也难测啊。
李华臻低头在原地沉默一刹那,然后阔步追着武昭信而去。随从们纷纷像得救一般跟上。
酪果子真是极美味,各类果子的清甜鲜美与乳酪的浓香相得益彰。喊得最大声要吃的常古却吃得皱眉头,其实,他向来不喜甜,只是,都说女娃儿都喜欢甜食嘛,陈至正说吃甜食会让人开心些。川宁笑容满面,甜美静谧,内心却沉重。细细思来,甚是神伤。他现在多说什么都无益,只是他多说一句,都犹如铁矢直穿川宁,怎么听都难过。
连最粗枝大叶的常古都看出来川宁心不在焉。郑青桐什么也没说,扎了一颗樱桃,放入口中,轻轻一咬,甜美的汁水溢满口中,又扎了一颗,悠悠然地品尝着。
今日这两次吃食,都各怀心事,心不在焉,只有郑青桐看起来似是胸有成竹,其实隐忧在心。
回到遇安府,川宁告辞回房,百无聊赖,循例倚在窗边出神,却发现小院里多了许多看起来熟悉的植株。川宁忍不住想走近看,可只有郑青桐房中后门才能通达。总不能跟新主人说自己想要穿过他的房间去他后院吧?怎么听都觉得怪异。川宁望了又望,四下无人,搬了张凳子,翻窗而下,急步走到花草丛旁,仔细看,大致就是这么多,品种也都一样,特别是这菊花,是川宁和望卿一同在山上移来的,并非寻常富贵人家的名贵家菊。川宁俯身看着这一片,内心复杂,轻抚着,忍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蹲下,把头埋在膝盖上。
是的,今早于家一动身离开,郑青桐便派人把这些都移过来。趁暂时没人留意这座空宅子,更趁没人留意这些花草的荣枯。
他此时既放心又担心地在窗边看着院中埋头悲伤的川宁。花草是移对了,确实能让她寻回熟悉感。本想让她慢慢适应,慢慢做回她内心的那个自己,只是,内心那个的她,现在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川宁埋头擦干泪痕,抬起头,出神地看着这些易居新地的同伴们。少顷,川宁匆匆悄悄地潜回她房中。郑青桐心中复杂,一味保护,难免有疏漏。火场遗忘之事,在郑青桐心里始终是个梗。万一那日再晚一步,自己是否就进不了那扇门,川宁就这样殒命火场?
轻叩门扉,川宁打开房门,只见郑青桐正站在门外。他正色说道:“我来与你说一些事。”
川宁退让到一旁,心里疑惑着是不是刚才翻窗看花草的时候被发现?郑青桐大方走进去在圆桌旁坐下,说道:“我问,你答。”
川宁应然。郑青桐问:“前些日子你被困火场,是否四肢麻木无力,头痛发热?”
川宁称是,郑青桐继续问:“当晚睡眠前,是否饮了桌上茶水?”川宁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口渴,一边喝一边与银针讲话。银针说吴一维快要成亲了。
郑青桐看着微微低着头的川宁,心里叹一口气,继续说:“那日为你诊治的大夫说,你并不是寻常生病,你的表征以及施针之后的结果都显示你是被下毒了。当晚从你房中取出的水壶里,查明确实有迷炙散,无色清甜,让人四肢无力,沉睡入迷,发烧数日,甚为煎熬。虽然下的毒看起来只是要你病一场而没要了你的性命,但是连着那场火,却几乎为你招来灭顶之灾。那天缠着银针说话的媒婆,也不是无故出现在于府附近,其实是有人授意她来打探望卿的消息,谁知她只顾着为自己招揽生意。”
川宁心中一颤,何时招致如此灾祸?
郑青桐抿了抿嘴,眉头拧起,然后继续讲:“与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你担忧,更不是想要你记恨,只是想告诉你,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信任。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人要加害,自己要留心。”心里默默想:我会尽力,但你也不会总是在我身边,终究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你喜欢的人,随他而去。但,这些想法,郑青桐却不知道怎么讲,以沉默代之。
两人默默无言相对了一会,郑青桐继续说:“遇安府你就放心住下,府里人不多,你无需操心,在这,你也是自由身,不是任何人的奴仆,就是在外人面前,你也可直唤我名字。想要外出,带上常古就好。等你另有倚靠的时候,尽可把遇安府当做你的娘家。”郑青桐怕于家再遭暗算,之前布在于府周遭的眼线全都派去于家当仆人,自己身边只留了一个足以抵挡任何人的高手,常古。这番话,却听得川宁心里感动,只是,她仍是不解,自己来京都有些时日,但却不知在何地与人结仇。郑青桐看到她疑惑的眼神:“武侯一家不可不防,本想查他们,谁知他们先出手,而且那么跋扈笨拙,都无需我太费心。武侯与于大人不合,武昭信与望卿不合,连带着也迁怒于你。于夫人此番把你安置在我这,也是用心良苦。”
川宁沉默,若说是武昭信,就说得通了,她跋扈不讲理的样子,见识过。郑青桐虽知道川宁会受到打击,但还是想给川宁敲警钟:“你总是处事周全而牺委屈自己。有时候,你并不需要如此周全。”
武昭信一路泪流满面,想起与李华臻的种种,更加愤怒不已,恨不得把于家给撕了。当年,她与于望卿外出交游的时候,对李华臻一见钟情。只是自持门第高贵,喜欢李华臻又不愿直言,却忍不住天天绕着李华臻,直到有天发现于望卿对李华臻也情有独钟,忍不住大胆引用诗经寄情,李华臻当即欣喜不已。交往之初,武昭信就有意不让李华臻与于望卿来往,可是又不可明说,憋气于内,又要维持大度爽朗的形象,只是忍不住让李华臻把于望卿为他所作的画像丢掉,画像嘛,她也可画。只是李华臻是于沐手下,免不得与于府常有来往。
终于积怨到她看到挂在李华臻府上书房的兰图,当即怒不可遏质问李华臻。虽然李华臻解释是川宁受自己所托所作送给父亲的,但是她还是不信,后来李华臻好生一顿哄。李华臻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在武昭信心里没有。她绝对不允许这个无根的孤女勾搭吴一维,更不能让她与李华臻有关系。不久,她便让李华臻发出了四人同游的邀约。
沉浸在追悔中的武昭信懊恼得不可自拔,把于望卿赶走了,小孤女却还在城中,是那心机女子刻意留下的吗?还是这小孤女还妄想攀附权贵?
李华臻终于追上武昭信,一把拉住武昭信,谁知武昭信又是用力一甩,恰巧打在李华臻的伤口上。李华臻忍不住一缩手,却不知道这个小动作引得武昭信气炸了:“你就是会装样子,都是骗人的,跟于家狐狸一个德性!我不要再听你解释了!我什么都不想听,你走开!”她要快点回家,快点告诉爹爹,那个阴魂不散的狐狸精,那个让人生厌的于府!
那厢闹得不可交加,遇安府这边却是平静得很。郑青桐给川宁敲了警钟又吃了定心丸,便走了。常古邀她到长廊坐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我有时候会想,人为什么而活呢?”没想到常古会这么开口,川宁愣了一下,他并不像是会苦恼的人。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琢磨,但还没个答案。”
“你有喜欢的人吗?想着什么时候之前要嫁了吗?”他突然在想,川宁要是嫁了,遇安府又是一片沉寂了。
“想不明白为什么活着,嫁不嫁简直不能叫做问题。如果说人生一世是一场赌博,有人会出老千,凭的是技术;有人什么都操纵不了,凭的是运气;有人无论输赢都有人在旁边服侍着,都有筹码在手,输了也不用心惊胆战,他们凭的是身家背景。”
“川宁你凭的是什么?”
“显然只是运气。”说完,川宁莞尔一笑,心里又觉得好笑,又有点苦涩。
“看来你运气一直不太好吧?”
“果真是明眼人。”
两人各自笑得直不起腰来。在常古面前,川宁总是觉得轻松自若,可以放松地笑,可以听到他耿直诚挚的回答。郑青桐,远远看着他们,微微低头一笑,心中复杂,她在自己面前,却总是那么谨言寡语,慎行有礼。
吃过晚饭,川宁坐在书桌前,细细地研墨,重拾旧喜好。这阵子动荡,很久没好好写写画画了,待她把院里的花草都画个遍,寄给望卿。半夜写字真是一件安抚心神的事情,让人为之宁静开心,只是,果然不写就走样了,那也只能慢慢捡起来,慢慢来。
“书之妙道,神采為上”,写到这几个字时,川宁不觉发起了呆,想起吴一维,想起望卿姐姐,想起爹娘最初教她写字的样子,想起姐姐隽秀的字迹。川宁默默放下笔,准备入寝。关好门窗之后,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拿起锁头和钥匙,把门在里头锁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