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遇安府,却罕见地在一大早响起叩门声。仆人来报常古,说是来找川宁姑娘的,自称吴府少公子。常古性子急,本想直接说不见,可是想了想,到底是川宁的私事,还是由她去处理吧,但是那小子要是敢纠缠,常大侠可就不客气了。
川宁听到吴一维寻来,心中是自责,并不曾想让过往私事打扰到遇安府。虽然觉得并无再见吴一维的必要,见一次伤心一次,不断地被现实提醒,这个对你信誓旦旦的男人一天一个样,但还是在心里硬撑着,扮作气定神闲走了出来。
吴一维想了一个晚上了,他决定把川宁带回去,正妻肯定不可能的了,侧室也难说,估计府上是住不得的,但无论如何,只要川宁跟了他,那他就有个可歇息的地方了,不用总是绷着神经做着各种面孔。虽然父母不首肯,而且也不能得罪未来娘子,但把她养在一个小宅子里,也是可以的,反正,她也无处可去了,她是他的温柔乡,就是他的温柔乡,不能给别人享去了,更何况,她是那么相信自己的,自己不能做个坏人。对,不能留有话柄,不能做个坏人,收置她,便不算违诺了。他不能接受自己是个坏人,不能,绝对不能。
川宁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素服而至。与之前那个忧郁的小孤女不同,如今的川宁,似乎有种异于之前的坚毅,散发着一种让吴一维隐隐想退的威压,并没有之前见面的哀伤,也没有在街上偶遇的无措,而是平静如水、毫无波澜的样子。反而,这倒让吴一维不知该怎么办,似乎想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似乎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川宁。
吴一维定了定神,正色说道:“川宁,我们和好吧。”川宁平静回答道:“小女并未与吴大人有争执。”吴一维一愣,完全没有料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沉住性子,继续劝导道:“不要置气了,我是有心带你走的,虽是正妻之位不能给你,但是只要我们二人情意尚在,何苦要执意于虚名?”
“所以吴大人是要小女子做侧室吗?”
“这……你来到我身边吧,一切都会好的,现在我不能逆我家族的安排,我不能让父母伤心,就算我现在按照家族意思娶了谁,你也永远是我心中的唯一。我跟你才是真正的感情,名分这些都只是暂时的。”
川宁内心平静,等着他继续给自己许诺发誓,反正也是看惯了,不知为何如今竟然无半点波澜,只不过,到现在,他连一个侧室的诺言都许不下来了,心中竟然有一丝悲凉:“当时娶小女子为妻的誓言,小女子也没打算逼着吴大人去兑现。果真小女子是连做妾都不够格的。”说罢,浅浅一笑。
“遇安王一个空头衔,遇安府一个空壳子,京都之人皆知郑青桐并不受皇上待见,日子并不好过,你跟着他并不能得到富贵的。何以要抛弃与我的情意?他有什么好让你有所得的?更何况人人皆知他府里只有男仆,明摆着有断袖之癖!”吴一维被川宁的漠然刺激到,此时也管不得自己就站在遇安府门前,更管不得什么世家教养。
又一个跟她说郑青桐喜男色的了,可是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喜男色也不见得他就滥情,更何况,川宁几乎感受不到他有什么情绪、喜好,要不是他还会三餐进食,川宁几乎要以为他即将超脱登仙了,什么色都没喜。虽然郑青桐不是她主人,但收留之恩莫大,便开口替郑青桐说了几句:“与我无关。与吴大人无关。与世人无关。”
吴一维本着一个宽容施恩的救世主姿态前来,以为川宁会感动到涕泪交加,苦苦追随,万万没想到她一点儿也不领情。但此时,他的心却安定了下来,该说的他也说了,该挽回的他也做了,是她一头跳进火坑,并非他失言无情了。
吴一维心中一放,收敛起刚才的无措,恢复平时冷静自得的样子,拱手作揖,深情得体地讲道:“往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开口,毕竟你是我最重要的一个人,我们也可以像亲人一样彼此关心。”说罢,便有礼离去。吴一维应该庆幸说的话没有被常古听到,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走了。
川宁什么也没讲,一如往常地看书发呆,吃罢饭,中午便去眯了会。做梦迷糊了,梦里,父亲严厉地教导她写字,她写错了,父亲罚了她抄书。醒来,川宁一直想不清父亲交代她要抄哪篇文章,也想不清楚要抄多少遍。
迷迷糊糊的,她扶着额,喝了一壶茶,无用;洗了把脸,无用;看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于是,只是坐着发呆。常古在大院中唤着川宁的名字,川宁起身出门一看,身形高大的常古一脸稚气地拿着一碗淋着乳酪的冰递给她:“呐,试试。”站在寒风里,川宁吃了一勺冰,立即灵台清明。
就那样嘻嘻哈哈坐在回廊边,各自吃完一碗冰。川宁回到房中,把在衣箱里把吴一维的信拿出来,把姐姐的信理好放回原处,问仆人找了个火盆,在无风处,烧了那摞信。过往便是过往了,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吞下这口往事,没必要留着,如今无需感伤自哀也质问他了,关于这段过往,已无任何想知晓的了。
青桐和常古远远地看着。常古撇了撇嘴说:“她在烧心呢。”郑青桐敲了他一记脑袋。
川宁一边烧着信,一边发呆。之前在这里总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走,吴一维这一趟,却让她发现,自己无处可躲。前路如何,简直迷茫。难道就一世依附遇安府?于府还可去得吗?只是无论去哪,都不是长久之计。竟然真的是无处可去,难道一世就要这样在各处流离吗?只是,往后有事,自己断不可能去求吴一维。
常古提着一桶水浇在烧完信的火盆里,问道:“你在想什么呢?”“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川宁浅浅地笑着。是啊,终于也确定这是个注定别离的人了,心中没有期盼,反而就不会失望了。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过就是句客套话罢了。有何宽,有何喜?不过是各生愤懑,化悲愤为食欲,暴饮暴食,于是就变了胖子,都宽了,是这样吧?胖了很高兴?”川宁不觉嘴角弯起,常古的无心开导,却总能让她会心一笑。
郑青桐也站在一旁,只是,川宁觉得,像郑青桐这样的出尘之人,不会为情所困,自然也不懂他们的苦楚吧。谁知郑青桐也开口了:“人与人姻缘红线相羁绊,有些因此更加牢固,不可再连他人,而有些则是情意受阻,用力过猛想要解开绳结,伤及红线,线断人离。断了,还愿意接吗?”
川宁抿着嘴,皱起眉头,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撑起笑容:“他想接的,并不是我想要的,愿从此淡忘吧。”是啊,对他不再寄望了,心障终究消融,她终究会接受父母仙去、姐姐高升的事实,但终究,她还是要做回自己,再哀伤哭泣下去,也不能改变任何事实。需要博得别人同情吗?不想这么自轻自贱。然而,没法那么快,让她自己慢慢来吧。
“常古,都说不用提这么大桶水给川宁了。”郑青桐扶额道。他说“川宁”,没说姑娘。“因为多出来的水可以玩啊。”然后常古就用水在地上画画,跟雪交融在一起。常古突然捧起水泼到郑青桐身上,郑青桐完全没预料到,正正被泼到,打了个冷颤。郑青桐翻了个白眼,飞步就要去追赶常古,常古躲闪,抓起地上的雪抓成一团就砸向川宁。郑青桐怕常古胡来要泼水,怕川宁待会又要着凉生病了,赶紧飞身一挡,被雪团砸个正着。川宁笑弯了腰,便也加入他们的混战中。谁会相信,崇玄馆的冷面先生会在此嬉闹呢?郑青桐的手下也不敢想象,命令如山、武功高强的大首领常古,竟然会像跟孩子一样,在雪地里玩水、打雪仗。遇安府难得响起如此欢声笑语,全然没了平日的清冷宁静。
玩了好一阵子,常古去给川宁取蒸好的梨子,说是今日的梨子特别甜,加了川贝和糖。青桐难得与她坐在回廊上,两人安静地看着雪花飘扬而下。本是无痕的雪地,被他们踏出一个个交错的脚印,静中生动。
“常古生性爽朗自由,却随我在这,日日为我做事操心。你来了之后,这府上难得有这样的生机,他也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恢复本性。有时候快人快语,直接了一些,你不要在意。”他说的是常古胡掰的“一别两宽”。
川宁莞尔一笑,常古的无心之闹,却把川宁自己心里的郁气疏解了出来,与郑青桐闲聊着:“您是郡王吗?”
“何出此言?”
“我朝自亲王、郡王分设,一般一字王号为亲王,两字王号为郡王。遇安王,应该是郡王吧。”
“算是吧。”其实,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世袭的,他也想不清楚,他父亲究竟算什么王。
“可是为什么未见令尊令堂?想必也是尊贵之人,也未见提起。”
“来咯来咯,刚刚蒸好的常古美梨,专供给宁姑娘!”郑青桐略有犹豫要怎么回避这个问题,只见常古一边吆喝着一边用着个大盘子托着装着梨子的炖盅快步走过来。
“哦,不会像陈至正那么笨。”郑青桐取笑道。
“那当然了,我多聪明啊。他交代好的,蒸梨子的时候要下川贝之类的药材,他配好的,反正一小包,还有糖,样样没少。”常古很骄傲得意。
川宁轻轻舀了一勺汁水,有一股焦苦的味道,忍不住皱了眉头,一看,原来梨子蒸到粘底,焦了。常古看到川宁皱眉头,连忙解释道:“是我不留心蒸焦了,你不要介意,焦了也好,精华都蒸出来了,喝了照样有效!”川宁不禁与郑青桐相视而笑。
等川宁喝完,常古连忙把用具都端走,生怕他们俩又拿焦梨来笑他。剩下两人静默着坐着,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反而是很放松的心情。川宁忽然想起一事,取出郑青桐借她包着赠给望卿姐姐墨菊的汗巾,还给他。郑青桐不知为何在心里一怔,然后默默接了过去,放回自己衣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