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还未修葺,原是于府的大宅子也这样轻易地被皇上赐给武侯了。踱着步,武侯寻思着要怎么不费力气地给这破宅子改头换面。皇上的旨意是武昭信贤良淑德,性情淑均,业已成年,特赐封郡主,另开府院。就连亲王之女都未必个个能得皇上赐封府院,武侯之女一时风头无二。武昭信本是得意的,只是李华臻让她失了心情。她回到府里见到武侯也不请安,回到房中狠狠砸上。她娘叹了口气,摇摇头。武侯则是连忙追过去看看他的宝贝女儿怎么了。
怎么问也不答话,武侯朝着她,她就背过身去,武侯再转到她面前,她又双手叉腰背过身去。
“我的宝贝儿怎么了?谁干了什么让我们风头无二的美郡主气成这样呢?爹去把他剥皮抽筋!”武昭信“哼”了一声。武侯松了一口气,终于应了一声。
“我们美美的郡主好好说给爹听听啊,让爹见识见识,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说罢,一甩袖,一掌拍在桌子上。
武昭信撅着嘴不满地说道:“爹爹,我要把于府夷平,全换成我喜欢的样子。”
武侯心里一落,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本就在自己计划里。武侯捋捋胡须胸有成竹说道:“待爹安排,信儿莫气。爹刚给你买了新绸缎,你去看看样式喜欢否?那可是异域进贡的,寻常官家都得不到。”
武昭信装作不在意,又转过身去,其实已在心里暗暗高兴。
“若是我们宝贝儿看得上眼,爹当差人来量身制衣,信儿觉得可好?”武侯又好生相劝。
武昭信把嘴撅得更高,嘟着嘴说:“看在爹爹的份上,本郡主暂时不生气了。我要吃好吃的。”说罢便自顾自走出闺房。
武侯松了一口气,急急跟上去,交代仆人赶紧做些新花样出来。小仆应得慢,直接被武侯随手操起一个壶子砸了过去。壶中本是盛着刚沏好的热茶,地上的碎片白烟袅袅。
李华臻追到武侯府,便被武昭信交代的家仆拦住了。他本想给些银两给那家仆再通报一下,以往也是如此。只是这次,李华臻却是原地静默立了一阵,然后离去。在那么一瞬间,他有点累。而此时,他手上的鞭伤隐隐作痛,武昭信确实用了不小力气。找大夫看看吧,李华臻这样想。可是此时,他竟然想转向走去于府,以往有什么堵心事的时候,他总习惯告诉望卿。只是,当即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且不说此去适不适宜,如今于府早已人去楼空。突然,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长衫裂开,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今日,还有谁比他更窝囊狼狈?
火光滔天,川宁四处逃着,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见四面环火,无可遁匿。不知道踩到什么,脚底一滑,便摔在地上,顿时没了力气,怎么爬也爬不起来,亦无力呼救,好想逃。隐隐约约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努力想睁开眼看看来人,却怎么也看不清。一瞬间睁开眼,只看见帐顶。幸好只是梦。侧身一探看,原来忘了把蜡烛熄灭,窗也被外面的风雪吹得大开,蜡火也被吹得直晃,烛光跟着动,映在床帘上的烛影也摇曳着。
哦,不是梦里有来人,是烛影。川宁暗暗叹气。梦里怎会有来人呢,连个可念想的人都没有。姐姐如今进了太子府,应当是遂了心愿。川宁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舒服,便披了件衣服起来,走到窗边,想把窗子关上,却见郑青桐立在菊丛前,头上、肩上都落着雪花,估计也站在那儿也有一阵了。
犹豫了一下,川宁开口说道:“遇……青……”她还是叫不出口,郑青桐不让她唤“遇安王”或者“王爷”,可是“青桐”又是她实在唤不出来的,一时间不知道唤他什么好。
“所以你又是想唤我道士先生了吗?”郑青桐在雪地里转过身来,轻轻笑道。
好久没见他这样笑了,眉宇间的冷峻似乎瞬间消融。可是暖意稍纵即逝,他似乎一瞬间又收敛起笑意,恢复平日那个冷清的样子。从于家骤变之后,就没看过郑青桐温暖的神情,总是遥遥的,跟最初遇到的郑青桐很不同,就像回到了众人口中出尘寡淡的样子。那天与常古坐在回廊边,她问过常古,郑青桐是不是担心于家,最近常常闷闷不乐。常古笑了笑,说:“倒也不至于,他已安排好了。他只是紧张。”“紧张,你不是说他安排好了吗?”川宁不解。常古当时只是笑笑,没有接着说什么,川宁也就不好追问了。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房里歇息?”川宁直接省掉对他的称呼了。
“嗯。”郑青桐好似很久没这么复杂的心情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想安安静静站会。
“虽然你说我不是府里的仆人,但你也算是我半个主人。你要是病倒了,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再也无处可去了,遇安府上上下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快回去歇息吧。”川宁说完,觉得自己好像直接了些。
哦,原来自己这么重要?郑青桐淡淡一笑,又是“嗯”了一下,拍拍身上的雪,说道:“你也回去歇息吧。你要是病了,就没人跟常古玩了,常大侠会急的,我劝不住的。”
数日后,旧于府平地起火,屋宇烧得只剩下架子。这回,是真的变成空架子了。百姓议论那地真是风水不好,大雪天都能起火两遭,住在里面的于沐都被贬谪去南方。
武侯赶去宫里,求见皇上,说着说着,气愤填膺到涕流泪下:“世人说臣下与小女无福消受,才会又引灾祸。臣诚惶诚恐,自觉有负皇恩,愿长跪于大殿前,以谢臣之重罪,以承浩荡皇恩。”皇帝当即震怒:“什么刁民敢这样胡言乱语!什么无福消受?那什么国之风骨的于沐就有福了吗?还不是小人作祟!朕与你重修那宅子,造得比以前还好,看谁敢再议论什么!”武侯当即跪下,长泣不起,连呼吾皇圣明。
这几日,城中在议论,于家独女竟然妄想鸠占鹊巢,与贤良淑德的郡主一争高低,幸而勾搭李华臻不成,更幸得老天有眼,因其父在朝堂上胡言乱语,违逆圣意,一家被贬谪出京,这就是下场。好在武侯与郡主仁德宽厚,把祁夫人散走的仆人全召了回来。
世人一时间似乎忘记是他们自己赞颂于沐为国之风骨,似乎忘记了于沐的简朴耿直,似乎忘记了于沐是为减税还民的新政而遭贬谪。川宁还有些不忿时,郑青桐摇摇头宽慰道:“世人善忘,只是看到当权者愿让他们想看的事。这胜利者的史书里,颠倒黑白、淹没是非的事情,已不是一次两次,不必因人言影响自己。”说到底,郑青桐还是想得开,出尘脱俗了一些,只是川宁心里终究是不舒服的。
武昭信看着这些旧日为于望卿忙碌的仆人,甚为满意。爹爹就是有办法。皇帝亲自下令大动土木,要把武昭信的郡主府大为修整。到时候,所有于望卿的痕迹,都会被抹掉,换上新晋郡主的喜好。门上正正悬挂着御笔题的“德娴郡主府”五个大字,匾有点太长,字有点太大,金漆耀人,否则怎样显示皇恩浩荡?李华臻正站在梯子上,挂着“武”字的大红灯笼。虽然府里还没修正好,但是武昭信就要现在就挂,她要让众人皆知这宅子现在是她武昭信的。而且,一定要李华臻挂,别人不可以,她要让他知道,于望卿永远过去了。然而,她得意劲头过了之后,却不觉拧起眉头,心想:把所有痕迹抹掉,他心里还会想着那个无耻之人吗?
李华臻好不容易挂好灯笼便从梯子上退下,轻松说道:“这宅院还没修好,我们去别处逛逛。此处烟尘滚滚并不适宜你,美娇娘要去配好景。”
“以后这里就是本郡主的府邸。”武昭信傲然说道,无半点笑意。
“那当然了。就是我们郡主的府邸。”李华臻附言。
“你要陪我把这里修葺得合我的心意。”武昭信微微抬着下巴,心里不知为何怒意又起。
李华臻本想说自己年底公务繁忙,但此言一出,必又是一顿争吵,便说:“是,定当符合你的心意。”
“陪我取新衣裳去,然后去公主姐姐的诗会去。”武昭信自顾自走向前去。
手上的药要三个时辰更换一次,大夫说伤口太深,化脓发炎了。看来要另约大夫换药的时间了。违逆了武昭信的安排,她又要不高兴了。疲惫的李华臻强打起笑脸,带着忙碌了一日的疲惫身躯,随武昭信前去。有什么办法,自己心爱的女子,她只是在气头上罢了。
世人言一物降一物,确实如此。世间情爱,何时由得人了。有些人在情里就是高昂骄傲,有些人是顺从跟随,有些人是沉默不语,有些人却是不知所措,莫名紧张,甚至害怕。情,瞬息万变也亘古不变,又重,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