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凄风冷雨，房间里也一样凄清。隔了良久，林华阳心平气和道：“青青怎么样？”

　　她的眼睛像毒针一样刺向苏云澜，如果青青出了事，她要跟他拼了！

　　“她……”苏云澜唇角一丝苦笑。

　　“她怎么样？你们欺负她了吗？”林华阳霍然站起，眼睛瞪得老大，气得马上就要背过气去。

　　“怎么会？”苏云澜忙道，“她很好，比我们谁都要好。”

　　他的眼神真挚，林华阳慢慢坐了下来，“嫁给谁啦？”

　　苏云澜道：“皇上。”

　　林华阳瞪大了眼睛。

　　苏云澜忙补充道：“当今的太子。”

　　林华阳又问了他许多青青的事，他一一道来。林华阳放下了心，末了冷冷道：“不要骗我。”

　　“真没骗你。”苏云澜摇摇头，仿佛很疲惫。他站起身，苦口婆心地劝道：“华阳，为什么不能抛掉上辈子好好地活呢，就当前尘过往全部忘记了不好吗？上天给你机会重来不容易。”

　　林华阳站起身，逼近他问：“可是你不还是上辈子那个人吗？你变了吗苏云澜……”

　　“我变了。”苏云澜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眼神淡然却坚定。

　　林华阳一愣，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你变了吗？”苏云澜问。

　　林华阳没有吭声，她没有变，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是的，她也有对不起苏云澜的地方，她从来没有反思过。

　　苏云澜走到床头，整理着枕头，扭头招呼她：“睡觉吧，华阳。”低下头，他道，“日子该过还得过。”说完不知怎地，突然流下泪水来。

　　华阳摘了头冠，脱下喜服，出去外间把脸洗干净，又进门来。苏云澜和衣坐在床上，面前两杯酒。听见她进来的声音，他抬头道：“华阳，喝了这酒吧。”

　　华阳阖上门，见他眼里全是恳求，便走上前端起一杯。苏云澜也端起一杯。林华阳侧身坐到床上，伸手与他交杯喝下。喝完后都有些不自在，不看对方，各自把手垂下，苏云澜收了她手中酒杯，起身放到桌上，又把床前板凳移开，“睡觉吧。”

　　华阳一一蹬了小红缎子鞋，玉足露了出来，爬上了床。大红绣金线的丝被冰凉，然而让人很舒服，也可能是弄清了来龙去脉，她心里畅通的缘故。她掀开了被子，滑到最里面躺着，面对墙壁。苏云澜吹了高烧的红烛，也上床躺着，夫妻俩背对背，中间能躺两个人。

　　外面狂风呼啸，里头的两个人也睡不着，各想各的事。林华阳细细回想上辈子，苏云澜说对她有情，然而她只能想到他冷落的身影，沉着的脸色，总想探究她的目光。他对林昭阳应该是一派温柔，时时展颜，对侯莹玉应该也是恭敬有加，仰慕有加，唯独把所有的负气、阴沉给她……

　　她越想越气，简直要气炸了肺，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床去，又难过得想哭，凭什么呀？

　　所以苏云澜是对其他人都尽职尽责，唯独感觉对不起她，这辈子来偿债的？

　　他功名有了，权势有了，惦记起她这老妻来了，要为他圆满的人生补上唯一的缺憾？

　　林华阳越想越膈应，这就像一个人面对着满桌子山珍海味大嚼特嚼后，无意间又瞄到桌子一角的小菜，感觉不吃对不起辛苦做菜的人，于是挑着筷子尝了一口。她就是那盘小菜，让人吃饱喝足后解乏的。

　　林华阳翻过身，看着帐顶，咬着牙，两只手张成猫爪子，很想上去对着苏云澜的脑袋先拳打，再用枕头狠狠扇几回，再掐死他。

　　她在脑中狂想了一番，出了一口恶气，胸口慢慢平静下来。

　　侧头看去，他瘦削的身影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她看他睡得这样安稳，十分不爽，道：“苏云澜，你去那个房间睡去，别跟我睡一块。”

　　苏云澜翻身坐起，讶然看着她，不能说没有几分气恼。

　　她到底还要怎么折腾他？

　　黑暗中，林华阳看着他道：“苏云澜，我不需要你偿债！我们各走各的路。你非要缠着我跟我成亲，我也没办法，这日子就这么过吧。”

　　苏云澜满肚子是气，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跟女人讲理！他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她还要怎样？

　　“到底怎样你才肯原谅我？”他泣血地问，还是想好好过日子。

　　林华阳一听“原谅我”满肚子都是气，合着苏云澜就是为了弥补才又活过来的啊，才对她花言巧语，才又娶她？不禁想到曾经听说的故事，一个穷书生飞黄腾达，做了宰相，还对老家的黄脸婆不离不弃，一辈子守着这黄脸婆不纳妾，难道这宰相真对黄脸婆有爱？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永远都不原谅你，你快给我滚！”她从被窝里跳起，一把将他推下床去。

　　次日她就搬回了暖香园，林琦这边还没诧异完，那边又于园中遇到无精打采、眼角贴着膏药的女婿，睁大眼睛问道：“吵架啦？”

　　苏云澜脸色灰暗，轻描淡写道：“没事。”

　　林华阳满身戾气，坐在自己闺房里也是满脸杀气，苏云澜上辈子对林昭阳的好像一根刺一样扎进她心里，永远拔不出来的。做什么能弥补，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上辈子已经定格了。苏云澜上辈子对林昭阳有情，对她无情这是事实，还能改变吗？

　　她感到无法平静，收拾收拾去了云梦山。云梦山在河北保定，当年林琦在这里做知州时，林夫人常到山上的尼姑庵里礼佛，与住持师太相熟。小小的林华阳也跟着去了好几趟。

　　云梦山云雾缭绕，尼姑庵坐落在半山腰，背靠大山，往前看也是大山，往右看也是。华阳从没看过这几座大山长什么样，据说高耸入云，苍翠欲滴，但常年笼罩着一层烟雾。提着包袱站在尼姑庵的前面，仰头环视，皆是云雾缭绕，好像来到了人间仙境。她的脚下，则是一百零八阶青石阶梯，从山脚延伸上来。像常年下着雨，青石阶梯看上去永远湿漉漉的。

　　这里不见日光，与世隔绝，林华阳来到此地，漂浮的心就定了下来，既沉郁又悲凉。住持师太陪她参观金碧辉煌的菩萨大殿，苍老的声音道：“当年你母亲常来这里，这佛像造的时候，她带领众夫人捐了不少善款。”

　　华阳道：“师太，我这回来，也带了一些体己，求师太让我多住些时日。”

　　师太笑道：“就是身无分文来，也让你住，想住多长时日就住多长时日。”

　　房屋建在半山上，推开窗子，只觉人在半空中。屋内摆设格调高雅，暗色的家具，木制的地板，莲花铜灯坐落于地，像是魏晋时候的古物。华阳来了就不想走了，每日听着晨钟暮鼓，帮小尼姑抄写经书。她会想上辈子的事，绞尽脑汁地想，一有闲时间就想，并向师太倾吐，采取以毒攻毒法。她当然不会告诉师太那是上辈子的事，只说是现在的经历，天高地远，师太也不知晓。

　　她骂那个“臭男人、贱男人”；在纸上画乌龟，龟盖上写上“苏云澜”三字；扎小人，一针一针地戳，一想到她现在气得要死，苏云澜啥事都没有，她更气得头昏脑胀，恨不得立即下山，连他一起作践。

　　连着三十多天，她食不知味，晚上到半夜都睡不着，白天头晕没精神，师太怎么劝都没用，小尼姑们也让她宽心，但她宽心不了。

　　她的身体迅速消瘦，眼下挂着青影，脸色青黄，对镜一照，自己也不想再看。小尼姑道：“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他岂不是更不想看，更留恋小妾去了？”这话对她也没作用，她依旧作践着自己。

　　父亲来信来，让她回去。她看着窗外飘飞的大雪，也不想计算自己到底来了多久了，信看完就放在了一边。

　　就这么痛苦着痛苦着，每天特意感受那针扎似的疼痛，有一天她就麻木了。她想没有什么能抵得过时间，自己只是让这份痛苦加速报销。她继续等待，某一日，午睡醒来，侧头看去，见外头阳光温煦，树枝摇动，群山连绵，好像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发生，一直都很平静，从盘古开天辟地就是如此。阳光照着，树木生长着，天地运行着，只有天地间的人事在不断变换，死去一波又来一波闹腾，闹腾完复归沉寂，不久又热闹。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她算什么呀，她的痛苦又算什么呀。现在，阳光晴好，什么事都没有，烦恼都是庸人自找，只要她肯放下过去。

　　对，就是放下过去，放下过去她才能获得新生。她从地上爬起来，心中充满顿悟的喜悦，跑到窗户边看外面广阔的天地，两个小尼姑从山下道上经过，她冲她们招手：“哎……”

　　小尼姑们看她阳光灿烂，不解她发生了何事。

　　她在山上将养了半个月，胖了回来，但婴儿肥是彻底没有了，瘦成一个尖下巴小脸，托着两个大眼睛。气色好了很多，甚至比在家的时候好，去了钗环，梳简单的发髻，比原来精神百倍。每日和小尼姑一道砍柴说笑，她感到很快乐，如果不是有个爹，她真想常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