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华阳正对着墙壁上的敦煌壁画，双手合十、金鸡独立，身形摇摇欲坠，忽听外头小尼姑笑喊道：“林小姐，你相公来接你了！”

　　华阳初始没反应过来，待消化完，惊问：“谁？”

　　门推开，小尼姑的光头一个摞一个地趴在门口，各个笑眼盈盈：“你相公。在山脚下等你呢。”

　　这日也颇神奇，云开雾散，阳光晴好。华阳肩上挂着包袱，一手扶着，一步一步缓缓下阶，斜瞟着下面负手徘徊的苏云澜。

　　脚步声很轻，一下又一下。

　　苏云澜抬头看去，见华阳正看着他，眼睛在笑，又含着怒，嘴唇倒是在笑，但像是恶意的捉弄的笑容。他以为苏青青谁也不像的，现在知道像谁了。

　　他盯着她看，见她瘦了许多，脱胎换骨，轻灵得像个少女。

　　林华阳觉得苏云澜瘦了许多，更显得长身玉立，眉目安静温润，面皮白皙，确实惹人喜爱。她爱他，见了他心里止不住地开花，但也恨他，不想让他好过。

　　苏云澜道：“华阳，我来接你，该回家了。”

　　她已经离家三个月，从金秋十月走到隆冬腊月，他说着的时候声音都在打颤。

　　华阳一步一步下阶，走到离他两个台阶高时，摘下包袱递与他，姿势理所当然，好像他是她的马夫。

　　苏云澜默不作声地接过。

　　华阳下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苏云澜把包袱往马鞍上一挂，双手揽过她抱住，情绪激荡，呼吸也粗重起来，大手揉搓着她头发脑袋，在她耳边恨恨地呢喃道：“你知道我有多煎熬吗……”

　　嘴唇来到她嘴唇边，覆了上去，比上次还要热烈。林华阳揽着他的腰，真觉得自己在云里飞翔了。上一世她不知道，这一世苏云澜倒真是喜欢她的，她能感受得出来。

　　下了山，车夫过来将马套上马车，林华阳和苏云澜一道上了马车。苏云澜上去后就拿起带来的猩红斗篷裹住林华阳，抱她坐在自己腿上。林华阳不拒绝，该享受的她也要享受，同时她也要捉弄他。

　　苏云澜哪里知道女人的心犹如海底深？看她不恼不怒的，还以为她已柔顺如羔羊，蹭着她柔软的耳朵道：“你在看什么？”

　　林华阳手里拿着个本子，一直微笑掀看。苏云澜佳人在怀，心神荡漾，尽逗弄她去了，只瞟了一眼也没在意。

　　林华阳被他蹭得痒痒，往一边躲闪，怡然自得地笑道：“我在看，你有多少次冲我摆脸子？有多少次让我独守空房？有多少次……”

　　她没说完苏云澜已将本子夺了下来，自己翻看，见那上头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姓苏的冲我摆脸子”，又“某年某月某日，弃了我去找昭阳”。

　　“这是什么？”他一边翻着一边面无表情地问，一页一页过去，全都白纸黑字写得满满。

　　“账单。”林华阳甜美地笑。

　　苏云澜看完，合上，抬头瞧着她，林华阳不闪不避地笑看着他。苏云澜暗暗咬牙，收紧胳膊箍住她，凑上去抵着她鼻尖，道：“你怎么这么坏？”

　　忍不住咬上一口，轻轻啃噬着她柔软红润的下嘴唇，林华阳咯咯笑着躲闪，手推他脖子。苏云澜怕伤了她，赶紧放开。

　　路上有一大半时间苏云澜都是腻在她身上，林华阳吃吃喝喝，也不管他，困了索性枕着他腿睡觉。半路上她醒来，见他闭着眼睛坐着睡觉，长长的睫毛覆下，手搭在她腰上防止她掉下去，心中猛一疼，然而又放出冷冷的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马车从上午行驶到太阳西下，眼看快要到京城，苏云澜冷不丁出声道：“我买了新宅子。”

　　新宅子？林华阳扭头看他。

　　苏云澜梳理着她脑后的长发，柔声道：“我们过几天就搬过去。”

　　林华阳皱了眉头，语气不好：“为什么要买新宅子？”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苏云澜眉目低垂，依旧慢条斯理地捋着她头发，没吭声。林家的园子始终是林家的园子，他不想寄人篱下，另外，只要住在林家，林华阳一定躲在暖香园不出来，怎么培养感情？

　　林华阳的目光一直射过来。

　　苏云澜抬头看着她：“我是个男人，应该有自己的家。”

　　林华阳眼珠转动，不说话了。

　　她又问了他花了多少银子，房子什么样，在哪里？末了林华阳叹道：“那我爹岂不是很可怜？”

　　苏云澜小声道：“离林府不远，你可以常回去的。”

　　华阳又问：“我爹知道吗？你跟他说要搬出去了吗？”

　　苏云澜点头：“说了，他同意。”

　　华阳不敢相信。

　　不知不觉到了京城，林琦接着，拉着林华阳又是叹又是念，见他们夫妻无碍，也没过问太多的事，赶紧吩咐下人造饭。吃罢晚饭，苏云澜说要去收拾东西，便先回了竹清园。趁他不在，华阳埋怨父亲：“爹，你怎么答应了他搬家？”

　　“女儿啊，”林琦挨着她坐下，赶紧解释，“搬家是为了他好，爹想过了，他老是呆在咱们家，外面的人都以为他跟爹是一派的，他呢，则一直都是靠申首辅那几个人，别最后弄得两面不是人。为了他的前程，还是赶紧搬走得好。”

　　林琦向来是谁都不得罪，既投靠沐王，又拉拢女婿。

　　“反正离得近，你常回来看看我就行了，三天两头的，回来吃晚饭，也省得你们两口子再做麻烦。”林琦想着以后，自己一个老头子，孤灯下形单影只的，面对一桌子菜，都忍不住心酸。

　　林华阳点头坚决地道：“爹，我一定常回来陪您。”

　　新宅子就在林府前面第二条街上，次日苏云澜从衙门回来后，带着林华阳去看，齐烟因为以后要跟着小姐，也兴冲冲地跟着。

　　站在外面看，房子普通，不过林华阳觉得就他们两人住，也差不多了。不自觉地感到高兴，因为这个房子是她的，林园却是她父亲的。推开门，见和苏云澜描述的一样，是个两进院落。苏云澜其实想买个一进的，一进带厢房，就足够他们夫妻二人住，视野也比较开阔，但他想到了孩子——他们迟早要有孩子的，便买了个二进。

　　房子是新建成的，红墙碧瓦，门后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树身一人合抱，看着得有几十年了。苏云澜有洁癖，宁愿花高价钱买简朴的新的，也不低价拾人家非常美的大型旧宅院，所以他一直不喜欢林家，林家不知道多少人住过，留下多少人的气息。

　　里头家具一应齐全，早就让人搬过来的，也有新购进的。林华阳在正房环顾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决定把她梳妆台和几盏花式精巧的床前灯搬过来，其他的还留在家里。

　　这个月十五，黄道吉日，两个人搬家啦。苏云澜对左邻右舍那一套没有兴趣，林华阳也懒得应酬，该熟悉的早晚会熟悉，于是没放鞭炮，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搬进来了。林尚书坐镇指挥，进进出出许多下人，声响是肯定发出的，还是围观了一些人，纷纷议论是谁。林华阳便让张迁去散了糖果糕点，这条道上住的也不是普通人家，大晋王朝规定，官员和皇亲国戚皆住内城，百姓和商人杂役住外城，一般官也是挨着官。众人听是新科状元，也都有意结交，笑嘻嘻地接受了礼物。

　　苏云澜聘了一个厨娘，四十来岁，京郊村里的，申家荐来的，说干净整洁，手脚利索，人也活道。祖籍湖广，会做湘菜，徽菜也拿手。重的活都交给林家原来的杂役，其他诸如擦桌子扫地有两个丫头齐烟和慧莲。华阳也会帮着她们，她觉得天天闲着也不好，身体不好就该多动动。

　　傍晚苏云澜回来，见一切妥当，十分高兴。两个人到林家吃了晚饭，回来后，苏云澜自去书房，皇上已把编史的工作交给他，主要就是上一代皇帝的实录。这不但可以捋顺当时发生的事情，还能增功显名。苏云澜已感到皇帝要重用他，属于他的权势大门早晚要开启。他在这间小书房里抠抠摸摸，将未来十年发生的事情、牵涉到的人物详细地罗列在纸上，谨慎地分析。没有人知道，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躲在京城某个角落里运筹帷幄着大晋王朝的命运。

　　从书房出来，走到后屋，天儿阴冷，林华阳正和两个丫头坐在厅堂玩牌。两个丫头见他来，都退出去。苏云澜把门关上，往炭炉里加了炭。屋里不算冷，铺有地暖，不过只烧了一顿饭，也不算热。林华阳是个怕冷的，冬天会甩掉矜持靠过来取暖，有女儿后抱着女儿取暖。他在桌前坐下，问低头码牌的林华阳：“华阳，我今天晚上睡在哪儿？”

　　华阳一笑，妩媚勾人：“你想睡哪就睡哪。”

　　苏云澜一喜，探头道：“那我睡西屋。”

　　“随便！”华阳说变脸就变脸，神情狰狞如恶霸，手里的牌码得哗啦啦响，“不过我这两天心情不好，梦里都会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