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难说 第二章
作者:吕星矣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说起李承君来,思华府上下可无一不知,他的资历道行,大抵比如今思华府掌门贺霖还要深远,而他与思华府的交情,亦有了约五百年。他是不知得道多久的一位玄仙,仙府大抵在皇城附近哪处风水山水俱佳之地,一切来历,赵允均是由前任首席师姐,荀泠处听来。

  “李承君啊,出身皇家贵戚,占尽了人间气运,加上自幼聪慧,于厉害的道家之中听得多了,耳濡目染,就那么一不小心悟道——飞升了罢——”师姐皱着眉数落的嗔怪模样犹在眼前,“真是弄不懂,这么个懒散的人,也真能成玄仙……”

  隐约有些风声说的是,玄仙承君看上了荀泠姿容,欲求合籍双修,故而抛下自己的门派长居孑露后山,也因此对旁人都不大瞧见的运堂青眼有加。李承君与九堂中五六的首席都很有些交情,只因他们多有前辈照拂,李承君也不好多加干涉指点,又无聊至极,提点运堂一二权作长留酬劳罢了——赵允因此被元芝嘲作不识风情,原话是“前辈那么常年眯缝的眼睛,一见师姐便睁大了,还看不出?也就你瞧着谁都是单纯交情吧。”

  然而荀泠与那上仙双修,离山仙游后,他确实很少再出现在临江郡地界。数十年来,这不过是赵允第三次见他。赵允也因此,着意仔细打量了他带在身边的少女。周身确有淡淡清气流转,但那不过是淡淡而已,薄的仿佛是沾了李承君通身笼罩着的恬然气蕴一般。再看一眼,才落到那张脸上,雪肤花貌,宜喜宜嗔,眉眼灵动,尤其一双杏眼含情如诉——虽然此时正很不客气地瞪视着。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李承君叹道:“阿允你想多了。”

  赵允嘿然一笑:“前辈说的哪里话,阿允可想着,要不要略尽地主之谊,请这位姑娘与前辈用顿午饭,既然是想多了,那么……”

  “我修仙之人,习辟谷之术,哪里需要吃什么午饭,你修行如此浅薄,莫上赶着献殷勤!”少女眉头一挑,很不客气地回绝。赵允淡淡一笑,拱手笑问:“那么姑娘手上拿的是什么?莫不是什么灵丹仙药,一颗可涨十年内息吧?”

  少女一时涨红了脸,讷讷半晌才道:“不过是……尝个新鲜罢了。”

  “这老板在这儿摆摊也有二十年,代代相传,他卖的也不是什么大罗金丹吧,前辈?”

  “阿允,心眼儿愈发坏了。”李承君懒洋洋地开口打断,却没有什么责怪的意味,一双眯起的眼睛笑得弯如月牙,“倒是有个首席的样子。”赵允心里微动,笑道:“唯有前辈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

  “千年来都是这样,还能脱出个什么形儿去。”李承君打了个呵欠,挠了挠侧脸,锅中的水滚了,老板捞出数十个饱满的小小船形面团,装满了木碗,撒了些葱姜醋,递过来,他才露出点精神,很开怀地将十个铜板放到木板上,端着碗喜滋滋地走到后面,随便就在矮桌边上坐下,也不管桌上的星点油腻。少女急忙跟了过去,低头看着矮条凳上的团团乌黑,咬着唇不愿坐下,只着急地在他旁边转来转去。李承君咬着一个馄饨看她打圈儿,含混不清地问:“你在咬自己的尾巴么?”

  “前辈,这里——”

  赵允则打量一眼天色,坐到了李承君侧边。玄仙之身身畔萦着浩然清气,靠近便如沐春风,十分舒畅,沾了得道气运,于通身气息流转十分有益,赵允不过入门百年,和这样的千年得道比起来,只能说是道行浅薄,足像是来蹭剑气的。

  “说起来,遇到你也是正好,也免得我去运堂找你。”李承君吞下口里的半只馄饨,慢吞吞喝下口汤,道,“我正是送欧阳去思华府,今日不是开府么?让她进你堂中,拜托你多多照顾吧。”

  话音才落,赵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女已着急地叫出声:“前辈这是要抛下我么?明明答应了苏远好好照料我……”

  “我要出海论剑论道,不方便带你在身边。”面对这样毫无礼貌地叫嚷,李承君还是一派和和气气,“诸多仙府里,唯有思华府女子最多,修行方法也甚为柔和,并不霸道,对门徒弟子约束不多,又与我熟识。近日来又是恰好收纳门徒的日子,要求又不高,将你委于此地,最合适不过了。如果你哪日不愿继续修仙,也可另做打算,只当延年益寿好了。”这样一席话娓娓道来,入情入理,显然是为她仔细打算。少女也不好继续撒娇,气闷地扭过头去。

  赵允笑道:“前辈所托,我自当竭尽全力,可这位姑娘……”

  李承君缓缓说:“我自会解决她入门之事,托在你堂中,我也放心些。欧阳欣,快与首席师姐见礼。”欧阳欣不情不愿地看她一眼,只嘟一嘟嘴,赵允圆场道:“尚未成事,不必这样。”欧阳欣开了口,嗓音仍是不见收敛,脆生生的却扎的人耳朵生疼:“前辈,她的道行这样浅还能称得上什么首席,必定是不好的,前辈怎么忍心……”

  赵允忍着开口的冲动,努力维持平静的表情,李承君已叹了口气:“是啊,我怎么忍心让阿允带你,她也可怜见的……罢了,此事另说,但除却思华府,你也没有别的去处了。”

  赵允只觉镯子微微发凉,低头一瞧,只见上头泛起微微绿光,就知有门人寻她,趁机起身告辞:“堂中还有些事情,我先走一步,前辈,有机会来运堂坐坐,荻月师姐仍在呢。”

  荻月与荀泠同辈入门,本是继任首席的不二人选,只不过她修行有成,天劫在即,便收敛心神,经年来闭关苦修,不常见人。说起来,真正与李承君有些交情的还是两位师姐。

  李承君闻言一怔,点点头应了一声,赵允便起身,略施一礼,翩然而去。欧阳欣冷眼瞧着她背影,颇有几分凌云清淡姿态,倒有些仙风道骨,于是鼻中轻哼一声,转头啃着手中的糖葫芦,嚼的口中糖块嘎吱作响。

  未免仙家道者以自身修为滋扰百姓,或结了怨扰了修行,每每郡城之中都会有大成仙家布下禁制,不可随意使用术法阵法,赵允步行出城,踩入阵法地界,华光转过,却未把她直接送进门内屋里,而是落脚在孑露前山,方过山门的一处林子里,此处恰好满布了无数用以分流新人,测其资质的阵法。这些把戏落在她眼里,自然是若无一物的,她扶住树木,四下望了几眼,隐约可以看见几个独身而行,欲求仙途的人。

  孑露山风水山水极好,本该有不少野兽小妖于此修炼,只不过有仙府结界庇佑,一一挡了出去,现在禁制那层结界一开,也难保不会有什么漏了进来,虽然不至于酿成大祸,也够惊心动魄了。四下气息沉沉,满是森林清气,并无不妥,赵允便一脚跨了出来,沿着石阶,随便选了条路上山,身体早非曾经,百年之前,她甚至连这蜿蜒盘旋的七千多级阶梯都走不完,如今疾奔快跑,一日来回,也不是什么问题了。

  普通人瞧不见她,她也乐得负手而走,如闲庭信步一般,权作消遣,轻轻松松地越过了数个吃力走着,仰头擦汗的青壮男人,行至半山,路边立着小小一座八角凉亭给人歇脚,里头站着个青绿衣裳的少年,赵允见他长身玉立,仪容不凡,侧影透着潇洒气度,不由多看一眼,那少年微微侧头,旋即微微一笑,扬声唤她:“姑娘!”

  赵允袖手停步,微微扬眉:“是,敢问,郎君何事?”

  郎君尚且是赵允入山时,民间日常称呼年轻男子的口头语。少年闻言微微一愣,眉头一皱,有了些思量,温温和和作了一揖:“只是上山以来,见人多是慌张气短模样,唯有姑娘气定神闲,可见姑娘未被繁杂百条岔路所扰,不由心生敬慕。”

  “郎君客气,郎君亦是丰神俊朗。”赵允微微一福,见到有缘之人,便信口提点道,“郎君应当晓得一句最简单的话,水往低处流,若要往深谷里去,不管路多么繁杂,只要往低处走便是了,上山亦是如此,更何况,上山总归要容易些。”

  少年双眼微眯,只笑吟吟相邀:“不如在下与姑娘结伴而行,路上也有趣些,不比一个人枯走无聊。”赵允拱手推辞:“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唯恐扰了郎君,还是先行一步,郎君且好生歇息吧。”

  “承蒙姑娘吉言,姑娘请吧。”少年也不强求,侧身为礼,赵允窥见他腰佩一枚钩状油脂黄玉,极上等的明黄色泽,日头一照,便晃了人的眼。那是由散仙加持过的,一眼便知。赵允心下计较,欠了欠身,转身继续上山,估计着约莫人看不清自己了,才走进林子里,捏了剑诀,回了自己院中。正巧遇见门人捧着账簿来寻她,告知已打扫准备了十数间干净屋子。新入门弟子二人一间,往年运堂能最多也不过收到十六七人,也是足够了。

  简单料理琐屑之事,她便回了房中,坐禅吐息,演化气运,巩固修为。一日时光,便这样草草打发过去。于运堂这样的地方,这头一个月的接待与繁忙,是毫无干系的,也就唯有剩下两月试炼弟子,要出些绵薄力气。

  除了将所有弟子驱之后山,一试胆量之外,便是各个堂以其所长,出些刁钻点子,运堂却是最简单不过的,叫人完整描摹下几张阵法也就是了,或是瞧瞧什么破绽,死读死记也罢了。若这个也做不好,也真不必再转修仙念头,资质所限,必是渡不过天劫的。平常这样琐事都由首席之下得力弟子出题,护法,唯有赵允,是必须亲力亲为的。

  思绪一乱,面前凝结成团,吸纳天地精气的“魄”便散了开,赵允索性起了身,推开窗,月光如水,流泻了一地清凉。院里角落疏疏落落添了灯,余者星星点点的柔和白光,俱是镂刻出的小法术聚光为明。院内植满了奇花繁木,虽则山上气候凉,现下还开着朱红桂花,赵允转下楼梯,迈进院子,只觉整个人如沐月色,香气溢满衣襟,翩然欲仙。

  “你倒是乐得清闲,是学月下美人,吸收天地灵气么?”青年的调笑声传来,赵允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不比你不知赏景,暴殄天物,没有带梨花白来,我可要扫你出这院子。”

  “哎呀,允首座好大的气魄,我好害怕呀。”青年顽童般吃吃笑着,径直晃到她眼前,手着捧着个半大酒缸,献宝似的一晃,“没有梨花白,带了桂花甜酒来,正衬你院里的桂花香,可使得?”他星目剑眉,眉目里却若有若无几分痞气,一眼看上去不过弱冠年纪,举手投足自有风流态度,正是最为倜傥模样,肩上只松松披着一件墨蓝衫子,大方露出里头亵衣,头发半干,也就任由散在肩上,显是新浴不久。

  “聊胜于无,也便罢了,让你首席师姐知道了,可又要说你。”赵允没好气横他一眼。

  青年嘿然一笑,不以为意地伸手一搭她的肩膀:“不是有你为我扳回一城么?我可是来谢你的,快,把你那甜白釉的酒壶酒盏取出来,这酒液清澄,最相称不过。”

  “这可是隔壶看酒的功夫,阿瑾你这么厉害你们师姐知道吗?”赵允奚落一句,却仍是回身取了柜中一套酒具出来,起手一扬,院中便多出一方青石矮桌,两个铺了绒垫的石椅。黎瑾与她混得极熟,只嘿嘿一笑,坐了上去:“师姐当然不知道,不过你可清楚着,我什么地方最厉害了。”说着很不正经地挤了挤眼。

  “比如说点背到三枚骰子都掷出一点来。”赵允不留情面地一语道破,“你们化堂的药可厉害,就没什么能治一治你的手气么?”

  “不成啊。”黎瑾捧着酒壶,长吁短叹,“这个算气运,得靠你们运堂来解,否则我怎么成天往你这里跑呢?”

  赵允顿了顿,取出两只晶莹若玉的酒盏,将其中一只推到他眼前,语重心长道:“不要放弃治疗啊,能治就治,药不能停。”

  黎瑾眉头一抽,放弃了与她争论,嘴里嘀咕着:“你是首席我说不过你。”边动手拔了酒壶上的红布塞子,甜润馥郁的桂花酒气迎面拂来,赵允纵是诚心与他抬杠,仍是忍不住赞一声:“好酒。”于是挽了袖子,将酒壶递过,专心瞧那晶莹剔透的琥珀酒液流入壶中。光看那润泽酒液,被上等甜白色泽一衬,已是绝佳景色。黎瑾见她专注模样,又轻声说了句:“秀色可餐。”

  “不错,当真没有辜负了我的好甜白!”赵允却是听见了,轻笑觑他,“看在这酒的份上,我决定还是原谅你好了。”说着便兴致盎然地取过酒盏,倾满半杯推出,又为自己斟满一杯,只顾对着月光细看颜色,满脸越看越爱的愉悦神色。黎瑾笑了一声,道:“除了梨花白之外,还有其他好酒,何必拘泥,不过是……”却没再说下去,赵允瞥他一眼,也不做声,自取了酒盏细品去了。

  赵允入门之前,曾喜欢过一个故友,那是个出身瓷商世家的清朗少年,且贪欢笑的无忧年纪,是柳暗花明处一见如故的缘分。他唯教会赵允一件事,就是品酒。他素性最爱梨花白,赵允便也被领着,爱极那味清冽甘芳,归根结底,早没有了当年的心动爱慕,只是习惯而已。

  不过是才做了正式弟子的时候,黎瑾见过信使送到赵允手上的,合婚请柬。大红的鸳鸯绣纹缎面包裹大红的长笺,端正的瘦金体,烫金的一朵并蒂莲边写就他的名字,赵允不过付之一笑,就随手丢进火烛中,任由它灰飞烟灭,第二日她便神清气爽地,决意修行辟谷术。

  其实她还是送出了贺礼,一套积古的青釉茶盏,看着朴实无华,其实壶中杯底刻满了护法,宁和,沉心的暗纹,本是前任首席送她的生辰礼物;还有一对岫岩碧玉雕琢成的并蒂莲佩,坠着嫣红的长长流苏,注了她许多灵力,显得光润无暇,贺的是他们夫妻和合,是她自己的心意。但百年已过,他不知何处投胎转世,结局未知,只是一世命途,娶妻生子老死,都早和她无半分关系了。那人去世后,两样物事,都不知所去了。

  赵允举杯,仰头一口饮尽酒液,修长手指与那杯壁一般莹润光洁,虽不会醉,脸上也因着酒力发红起来:“好甜,尝在口里仿佛桂花糖蜜一样,酒味却淡了。”说着擎了酒壶在手,自顾自地自斟自饮起来。

  黎瑾只笑吟吟看她:“你可得小心些,这酒味甜,后劲可大呢。既然不喜欢桂花酒,还有荷花酒,菊花酒,合欢花酒……”

  “合欢花酒配螃蟹最好,说起来,现在也到了螃蟹肥美的日子了。”赵允一手托着下巴,两颊火样绯红,两眼灼灼,却染了几分盈盈水光,一脸神往地笑了起来,一手无意地晃着酒盏。黎瑾轻啧一声:“你的辟谷术修的最早,这会子天天念叨着吃,若要安易师兄听见了,就一口一口说着——”

  “口腹之欲,保暖□□,该少沾些因果报应!”二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掌不住一同笑得东倒西歪,一赵允忙坐直身子,“嘘”了一声:“噤声噤声,待会巡查的哪位‘习’堂师兄来了,再叫旁人知道了,当心若晨师姐抽你。”身为一堂首席,没有师兄师姐拎着她管教,到底是坐着说话不腰疼。

  “诶,你可别把我的酒喝完了,没准等会哪位师兄师姐来了,还能贿赂一遭……”黎瑾作势去拿她握在手里的酒壶,赵允笑着起身,一手抓牢了酒壶,轻巧朝后一躲:“什么你的酒,都在我手里了,当然是我的,你看我还给你留了半盏呢,还不感恩戴德?”

  黎瑾摇头道:“太土匪了啊,哪里有一堂首席的霸气大方。”说着亦起身去追,“好阿允,好歹给我留几口。”二人玩闹一般绕着石桌闪来闪去,黎瑾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折扇,朝赵允拍去,赵允一时不查,酒壶一倾,蜜色酒液淅沥沥淋了一裙,就连黎瑾也愣住了,正要上前,忽地一道温温和和的嗓音于院门处响起:“方才听得这里热闹,可是怎么了?”

  赵允吃了一惊,正扭头去看,没有握住酒壶,眼见着上好甜白就要碎的一地,和风一拂,酒壶虚虚地浮在半空中,酒液一滴未落,黎瑾手一捞,忙接稳了放回桌上。

  说话人只轻轻笑了一声,单手一摆,转身就走了,只叫人看清了他一身月白素衣,腰悬佩剑,行止之间行云流水,说不出的优雅从容,周身亦披着月华一般清淡光彩。

  “那,那不是……云哲师兄?”黎瑾讷讷一声,赵允只摇了摇头:“没看清,只当未见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