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难说 第三章
作者:吕星矣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黎瑾低头瞧见她原本略显宽大的衣裙被沾湿,倒完全贴在了身上,尴尬地咳嗽一声,赵允只不以为意,趁火打劫:“看,不好好喝酒,还弄的我最喜欢的衣裳上都是酒,黎小瑾啊,你的债可是越欠越多了。”

  “这……你先去换身衣服?”黎瑾稍觉无奈地偏一下头,赵允轻啧一声:“这酒还剩多少?我告诉你,可没你的份,赶快回化堂去,离我这里可远着呢,仔细等会师姐找你。”

  黎瑾自知理亏,只得连连应下,就被她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赵允收了封起只剩下小半的酒缸,搬回书房中,打了清水洗净杯盏,换下浸了酒液的衣裙,草草沐浴后,再回房吐息修炼起来。于她这样的境地,睡眠已不再算是必须,总归是静卧养神,不如吸纳些天地清气,以进修为。

  一夜如此过去。

  此后小半月也就如此过去。

  每日晨起练剑,午间读书,间或处理些堂内琐事,或是描摹阵法,吐纳清气,日复一日,轮转的飞快。

  待到十月十七时,陆陆续续成功入了思华府地界的新人,已有了约莫两百人,一一安置在后山处居住,除了正式弟子的住处与各堂的大殿,侧殿不可进,其余都可随意参观,只要不打扰了他们的日常课程修行。就连多年冷锅冷灶的厨房也都重新冒出了炊烟,为新人准备三餐,倒勾着那些早不必再进吃食的弟子馋虫大动。

  赵允倒是毫不意外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眼见着了那日山腰小亭中遇到的少年,冷眼瞧他行止从容,进退得宜,倒是如鱼得水,一副游刃有余模样,就连周身气度也极好地融入了思华府的气运,必然是今年出众新秀中的一个。

  她从书阁边走过,却意外与欧阳欣打了个照面。

  欧阳欣一身艳丽杏色衣衫,丝毫不见秋冬季节的厚重,丝缎轻薄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高高盘起的发髻有明珠垂落,光泽明丽,她胸口璎珞富丽,坠着一颗足有鹅卵大小的白玉,透着些许凝脂质地的淡黄,那是枚甚为少见的暖玉。选极上等的羊脂白玉,以上仙法力加持,刻以咒文,护人周身和暖,即使身处三九寒冬也不觉寒凉。平常修道者大约修炼十数年后,就可不受身边寒暑冷热影响,欧阳欣显然未有此修行。

  她丝毫不在意周遭人投来的目光,仿若招摇开在春日的杏花。与赵允甫一对上眼,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薄唇紧抿,露出一抹很是敷衍的微笑,矮了矮身子算作见礼。赵允也无意与她说什么,只四下看了一眼,欲寻李承君身影,再回头时,她早已躲着灾异一般快步走远了。

  以欧阳欣脾性,想必不管入了哪个堂中,都是令人头疼的。赵允虽好奇李承君照拂欧阳欣的缘由,却还是礼貌地克制住了探寻之心。

  其实真相是,李承君前辈这样藏不住话的人,只要一壶菊花酒就能让他打开话匣子说个三天三夜,什么时候忍不住了,带酒去寻他就好了……

  赵允抬头看了一眼日光,闻到厨房里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香味,不由得抽了抽鼻子,无比怀念曾经丰盛的酸笋鸡汤炖鱼……可惜以她如今身份,堂而皇之地走进饭厅和新人混在一起,饶她自诩淡定冷静沉着自若,也实在是拉不下脸来…

  思及此她不由得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眼前出现了一个抱着一卷竹简,同样愁眉苦脸的少年人。那少年穿着一身青色长衫,衣衫上疏疏落落地以墨笔写意地花了几笔翠竹,长发以根竹钗束起,身形瘦弱,待他抬起头来,让赵允瞧了个分明,眉眼很是清秀,眼如寒星,尤其清亮有神。

  眼见着她,那少年眼睛亮了起来,忙上前一步,唤她:“姑娘!”嗓音亦是清越的。赵允不是头一次被误认为是新进弟子,也只笑一笑,拢了袖略欠欠身:“是,这位……公子何事?”听了新弟子对彼此的称呼,她才知道自己曾经的叫法放在现在,是要叫人笑话的,忙跟着改了过来。

  少年目光闪烁不定,犹疑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这……其实,敢问,敢问姑娘入了府多久?在下,在下入此间不过十一二日,这会子……找不着去……饭堂的路了。”闻言赵允险些“噗”地笑出声来,但看少年一脸无辜无奈的样子,忙忍了下去。思华府说起来面积并不大,以掌门授课的正殿为中心,分割九堂属地,由东北角上绕过,便到了后山的新弟子住所,书阁在西北,饭堂在东南角上,正在一条线上。

  赵允依稀记得初入府里会下发地图与指北针方便熟悉寻路,看这少年唯抱着一卷书,两袖清风的样子,必是没有带在身上的。其实路并不难找,寻常走的不过是几条从住处出来,往书阁,饭堂或是观星塔去,既然已入了十一二日,理当记住……她止住思绪,无奈笑一笑,道:“我认得,跟我来吧。”

  少年大喜过望,殷切快步过来,深深一揖:“多谢姑娘!”一凑近,赵允嗅到他身上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浅香气,一时分不出是什么味道,只幽深好闻,有几分天然甜润,仿佛是花香,也不甚在意,与他并肩而行,语带揶揄:“可得好好将地图带在身上,莫要丢在什么没人会去的地方了。”

  少年讷讷低下头去:“是……姑娘说的是。只是那地图……我也看不太懂。”

  赵允嘴角一抽,忙掩了笑容,和气安慰道:“没事,多熟悉熟悉就好了,还有两个月,不管怎么样,寻常几条道也该摸熟了,思华府并不算大。”少年尴尬笑着,点了点头:“在下……本不擅长记路……”于是便一路无言,不过约莫一盏茶时间,便见着了青黑的檐角。诱人的饭菜香气袭来,赵允先站住了脚,少年颇显意外的回头看她一眼:“姑娘怎么……”

  “我尚有事,先不进去了,公子自便吧。”赵允笑着伸一伸手,少年停略顿一顿,拱手道:“多谢姑娘相助。”赵允回礼,他才转身离去,只隔了几座建筑,他寻路时仍有几分困惑迟疑,赵允只觉嘴角微微抽动,只想这少年灵气虽足,想来入门不是难事,只不过这方向感上……少年你这么路痴你未来的师兄师姐知道吗?

  赵允腹诽几句,抵抗着被食物的气味拖拽的力量,默默朝着自己的住所走去。她也没能走几步,就被眼前人笑吟吟地叫住了:“阿允呀。”

  “……于澈师兄。”赵允看见那一身扎眼的浅金色衣袍,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孑露山地处南方,这段时日阳光丰沛,暖暖和和的日头照在这样亮的颜色上…只觉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于澈喜欢穿浅淡明亮的颜色,虽然说不上华贵,但在最爱白衣翩然,仙风道骨的修仙人里,已十分异类,也十分抢眼好认。

  于澈笑着朝她招招手,她只得认命地低头走过去,尽量不去看他刺眼的服色,于澈已一手亲热拢着她肩膀笑道:“后山阵法有些松动了,我与你一同去修补吧。”运堂推演布阵,而数堂则负责规划计量阵法维系与松动的时辰,一起行动本不是怪事。事关招徕新人重大,二位首席一起去也表示郑重。

  赵允闻言一怔,笑道:“师兄待我去取些药石来……”修补阵法也不是寻常人想着,捏一个剑诀挥一挥衣袖,或者随便摆几块石头就成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所用材料,所费精力皆是不小。于澈掏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粉绿色锦囊出来:“掌门本托了我送过去,恰好直接用上了。”那锦囊的布料柔软光润,只以银丝勾着几道疏疏落落的叶脉痕迹,最下头绣着一个繁复的古篆“运”字,整个锦囊都笼在一层轻薄和暖的微光里。

  赵允已是看的熟悉了,便顺手接过收在袖里,知道这里府中用以传物的芥子空间,化堂炼化出来的法器,名叫素裕囊。物件多的心堂,数堂大抵有十几个,运堂不过三四个就嫌多了。她的衣箱中也收着一个,若是有什么要出门的差使,便当做打包行李的收用——其实这么多年来她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临江郡外的浣纱江。即使自己的故乡便在对岸的江州,也尚未有机会踏足半步。

  那些除魔卫道,增长修行的差使,还轮不到她这个道行尚浅的首席。

  二人并肩而行,赵允倒不显眼,于澈那一身金灿灿的衣袍,一看便知是有了身份资历的师兄,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女弟子甚至想近前搭讪,只被一团无形气息轻柔阻开,再瞥着赵允的目光就有些不善,只听得于澈故意凑近她耳边调侃:“瞧你一身素和新进门弟子没二样,如今被人小看了吧?”赵允眼角一抽,索性不再收敛气息,任由与素来平和淡定表情不同的肃杀剑气绽开,有浑然剑光逡巡,虽然看不分明,但从气息上来看便知和普通人不同,能破了思华府阵法,提前抵达的人都不是傻子,自然懂得避让。

  “师兄说的仿佛满头珠玉花枝招展的就是有了修行的人了,那么满宫里的娘娘都是得道高人了。”赵允撇嘴,故意觑他,于澈笑了笑:“至少看上去不会那么良善可欺,承君前辈一向与运堂走得近,你可见到他带来的那个姑娘?”

  赵允闻言轻叹一声,看于澈似笑非笑地挑着眉,只得如实道:“是个美人胚子,前辈打算托在思华府里头,只不知会去哪个堂里,总归我是管不住的。”

  “不说你,就连徐瑛也说压她不住,她身上珠玉首饰,哪一件没含着霸道气运,不知道是哪位前辈给的,整个人都轻轻浮浮,自恃甚高,怕是难压下性子来。”

  “徐瑛师姐……”赵允摇摇头,“是前辈私事。”于澈也只笑一笑,伸手于她发髻上轻轻一拂,二人便不再多言,一前一后化作两道清光,直往后山掠去。

  阵法布在山脚,分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方向,巨大的青绿色阴阳石壁为底,刻印阵法,辅以气运引导,灵物为镇,施以结界,本是她所无比熟悉的分内之事,赵允只须循着气息,自就可找到松动处,这次是东北方位。她与于澈一前一后化出身形,自挽起了袖袍,任由星点绿光绽出,于她周身萤火一般飞扬。她即站在了刻画阵法的石板前,一手取了素裕囊,于其中寻找一枚月光石一枚日光石,两颗石头已被琢磨成了尖长的棱形,一手合握的大小,呈半透明的质感,触手温凉。她蹲下身,仔细重新补画起石板上叫风吹日晒消磨去的阵法来。月光石刻阴,日光石琢阳,以石头自身凝化出来的灵气补足阵法。

  于澈袖手于她身边晃荡着,任由身后几张画着朱砂的玉符半空中摇摇晃晃着飞起落下,一边信口道:“承君前辈要去的海外论剑,思华府也要派约莫四个人去,云哲走不开,不过我或车羽之会去,此外再找三两个,我想着……你可有意去走一遭?虽然时期未定,不过定是百年之内,去个一年半载,也耽误不了什么。”

  因着许多仙家剑修最喜欢云游,入世历练或闭关,难以寻找联系,因此每每若有大型论剑,剑试盛会,必是先放出风声来,引来众人复议报名,才会再定下具体的时日地点。

  赵允闻言抬头看他,对上他温温和和的笑眼,张了张口,却只能苦笑:“若我走了,运堂托给谁来照拂呢,安易师兄指不上,荻月师姐……”她低下头去,攥紧了握着石头的手,那手光润如玉,日光照下来透明一般,与泛着冷光的石头几乎融成一处,“何况我还指着今年多收几个子弟来,尽力教导,好歹不能落得我这么个孤身一人的……处境。”人多势众,不是说着好玩的。论剑论道兹事体大,若是可以得个名次,或是如荀泠一样得了上仙青眼,于她自身,于运堂,甚至于思华府,都是百利。可是她仿佛在继任首席时就用光了所有的运气,自己撑着整个门派的气运,几乎磨光了所有的好胜心气,能够不出错处就已十分勉强。

  若是张婉元芝还在,至少可以为她分去大半事务,或许她的修为可以再进一阶。然而,她们到底是走了。

  运堂的难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到底各堂虽是同一个门派,还是有这么一个处处相争的身份,平日里不对她这个年轻资历诸多排挤,就已经很是照顾了。她刻下最后一笔,将石头收起,再取出一个黑沉沉木质的小盒子,从里头挑出一指头暗灰色的粉末,只伸手一扬任由被风吹散了,再用沾了粉末的手指于法阵刻痕上缓缓拂过,那法阵呼应一样,从她抚过的各处现出幽幽暗光。

  “落月藤?”于澈瞅着她小心翼翼不敢多用的样子,失笑问道。

  “落月藤和牵丝龙血藤。”赵允合上盖子,将纽子锁紧,塞进囊中,取出一条手帕慢慢擦着手指,“烧三四株才能得这么一点,掌门也算下了血本。这么多年,我才攒了这么一匣子,还多是托着黎瑾从若晨师姐那处软磨硬泡抠来的。”

  “这玩意儿未必多么名贵,只不过懒得收集罢了,若不是不能保存,汁液还好用些。”

  “味道太重,引来什么巨兽就不好了。”落月藤喜光,不开花却自有香气浅淡,根茎汁液的香气却浓上十倍不止,但十分容易挥发,即使凝成晶体也难保存。更兼有催动兽类与妖情动之效,常有蓄养妖物的人大批种植落月藤,以催促繁衍子息,野生的几近绝迹。只因效用特殊,即使其他用处甚广,诸多仙府仍不便在自己的山中大量种植。

  牵丝龙血藤就要难找的多,大多长在峭壁陡崖,阴寒之地,又与巨大蛇妖相生相伴,以妖力为食,或以蛇皮为料,却偏偏是烈火一般的热性药材。龙血藤花汁如与落月藤汁液混作一处,再配上赤练蛇的蛇血,就成了一味烈性的催情药。

  落月藤为阴,牵丝龙血藤为阳,暗合了阵法阴阳相融,也就不拘那些,照样用了烧尽的粉末来催动法阵。这些药理不过是书上看来,赵允也不知道究竟真假,到底修行之身,已然不惧百毒,这样的东西应当也就失了效力。

  于澈对这些基础的东西记得不如她,只失笑点点头:“还是你最细心。下次若有什么收妖事情,有你加持,怕是要轻松的多了。”说着看似随意地信手一扬,他身后起起伏伏的六道玉符升至半空,“嗡”的一声与阵法共鸣,其余七处亦有所回应,玉符飞散掠开,各归其处,空中蓦地现出一道浅浅水光凝成的屏障,转瞬敛去,又有几枚破损老旧的玉符收拢飞回,于澈只无意信手一捞,收在手中,随便看了一眼,数目不错就不再管它,就递给赵允收起。

  描写符阵本是她堂中分内之事,赵允没经手过,不由好奇低头仔细瞧了,原本是通水白玉的底子,内里凝炼朱砂化作的符,用旧了不过色泽暗淡,朱砂随着,换了下来,重新炼化,新置朱砂便可再用。可手上这几块却裂出了几道断痕,赵允才拈起一枚,那玉符竟“咔”的一声断了,里头的朱砂本已褪作暗暗的红褐色,一触到空气,化成银白色的粉末,扑簌簌落了她一手,刺鼻的药味冲的她一时没站稳,眼中呛出泪水,下意识反手将东西抖开。那结晶的细小颗粒随风散去,随后一团灰蒙蒙的球状物从树上跌落下来,伴着一声尖叫,直直跌入赵允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