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难说 第四章
作者:吕星矣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赵允吃了一惊,剩下的几枚玉符险些一起丢出去,她低头看跌进自己怀里的那一团东西,是一只灰色幼鸟,喙如鸡,颌如燕,颈项修长柔软,背部微微隆起,小小一团,肚子尤其圆滚,看上去十分软胖,翅膀也小小短短,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爱,它羽毛柔滑如缎,上头依稀有些暗淡的花纹,看不真切。胖鸟扑棱着短短的翅膀,极力想要飞起来,赵允忙收拢了手,唯恐它摔下去。于澈瞧着有趣,凑过来笑道:“这是什么鸟?看着像刚破壳的小东西呢。”

  那胖鸟圆溜溜的眼睛一转,朝他高冷地“呵呵”了一声,拼命扇着短短的翅膀,好不容易飞起了几寸,摇摇晃晃地落在了赵允肩上,相当宽阔的尾羽轻轻一甩,它很骄傲地仰起头,与赵允对视,随后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额上的细毛不停地摩擦她的脸侧,声音里隐隐约约夹杂了几个含混不清,婴儿牙牙学语的字音。

  “诶,这胖鸟会说话!”赵允颇好奇地伸手于它头上抚过,胖鸟一缩脖子,灵活地躲了过去,一对胖胖的翅膀扇着不停,刮着她的脸颊发疼,于澈眼疾手快,一手捏住它扑腾的一双翅膀,轻啧一声:“你说会不会是什么妖怪?要不要煮了吃?”赵允笑道:“师兄可真是什么都敢吃……万一有毒呢?”

  胖鸟炸起毛来,用力扇动自己短短软软的翅膀,随后服软地放松下来,极其可怜地抬起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讨好地用自己柔软的毛蹭了蹭赵允的面颊,随后胖胖的身子灵活的一缩,钻进了她的衣袖里,怎么都不肯再飞出来。

  赵允和于澈对视一眼,随后同时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但无论如何,这只天上掉下来的,似乎是刚刚破壳生出的灰色小胖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赖上了赵允。它周身有灵光气蕴流淌,又能隐约口吐人言,是极少见的先天灵物。思华府于灵兽上并不上心,因而也没人在意这到底是哪种灵禽,知它不是妖物就罢了。修仙人身边养一两只灵兽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赵允知会了掌门一声,就将小胖鸟留在了身边养着,也没有像普通人家豢养鸟雀一样打个鸟笼,而是找了绸缎棉絮垫出了一个软而宽阔的鸟窝,置在自己的卧室窗边花木架上。

  而那几枚玉符,已被忘在脑后。

  赵允给胖鸟起名小灰,胖鸟仿佛对这个名字十分不喜欢,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又是扇翅膀又是啄木头,还含混不清地喊出了几个“不要”之类的字眼。平日里喂些清水野果,也就慢慢长大起来,它的翅膀渐渐长开,不再短小无力,个头也大了不少,只是肚子与背部仍然圆滚滚的,一身深灰的羽毛油光发亮,日光一照,仿佛极好的绸缎,光泽柔美。它会自己在山泉里洗浴,除了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之外,是个十分省心且通灵的宠物。

  不过十余日,赵允有一日在院中看见站在石桌上,表情称得上凝重深思的胖鸟,正招了招手招呼了一声“小灰“,胖鸟摆着翅膀飞进了屋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开口说话了。

  它的声音竟然是个十分年轻且悦耳的男性嗓音,但一开口就说的是:“小灰这名字是什么鬼啊,这名字太难听了一点都配不上本大爷的高贵,本大爷可是凤凰啊——”赵允愣了愣,随后啧了一声,把镂花靶镜递到它脸前:“你自己看看,灰不溜秋的,好意思说自己高贵么?临江郡郡守院子里的那几只雉鸡都比你光鲜。”

  于是胖鸟又炸毛了,不停扑闪着翅膀:“本大爷是神鸟,你怎么可以拿鸡来和我比较!再说,我可是有名字的!”

  赵允学着它“呵呵”一声:“刚出生的小家伙还这么麻烦……那你说,叫什么?”心里却腹诽个神鸟个锤子我还有捡只凤凰的运气?怎么不说明天出门就能抓只龙来玩儿?还有凤和凰不是据说一雄一雌不一样么?果然还是骗人的吧。

  “荒炎,洪荒双火,怎么样,是不是很霸气?还有都说了我不是刚刚出生的,我这是重生而已,你的修为太浅了不然在你身边待着怎么会这么久才能够说话,本大爷……”胖鸟荒炎还在喋喋不休地叽喳,赵允被吵得头疼,拿起盘子里的荆棘果直接塞住了那张鸟嘴:“多吃点,快点长大。”就抄着一本古籍出去了。荒炎好不容易把那枚足有它半个脑袋大小的果子咽下去,抱怨着“你是要噎死我吗”,拍拍翅膀晃晃悠悠地也飞了出去。

  不过把荒炎养着,至少不如从前自己孤身一人那样寂寞无趣了,虽是初生的灵禽,荒炎表现的却不太像不谙世事,除了很聒噪之外,还算得精明,它偶尔会在赵允看书时栖在她肩头,除了这时,也就只有野果才能塞住它的嘴。

  荒炎自称是凤凰,但在吃用上半点不挑剔,哪有“非醴泉不饮,非竹食不吃”的神鸟气度,偶尔还会吵闹着要吃肉食,赵允便放它出去,让它自个儿去开了火的厨房找吃的,只不要被烧火师傅当成食材,丢进锅里煮了就好。

  十月眼见着就到了头,思华府的招新便要结束,让最后一波上山的人休息三四日,名册早已登记完毕,分到各堂中去,先是将所有人聚集一处,将整个思华府并九堂所长做个介绍,权作收拢门徒,随后便要将数百人一并遣到后山的深谷里待个三四日,每个堂中都要派出几个人去帮忙照管,运堂中,她自是当仁不让,也就勉强找了个同辈的,名叫徐寅的弟子一同前往。

  徐寅和赵允同届入门,资质所限,并不十分出众,与她也素来并不熟悉,甚至不如黎瑾,成玉等人见得多,十日里见上一两面已是极限,点头一下便错过了,如今在运堂里倒常做些篆录玉符,摹刻法阵的琐事,好歹也在思华府中待了百年,这处天地灵气都要比其他地方汇集些,即使不勤勉,也有了修为,聊胜于无,算作可信可用。

  十月的最后一日她独坐卧室中,就着一星灯火翻阅古卷,荒火吃饱喝足飞了进来,闲散地在她头上转了一圈,突然出声:“你的书拿反了。”

  赵允随手抄起书欲砸它,它急忙往下一躲,滚到了桌几上,落了一地灰毛,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羽毛,做出正经样子:“我知道你在烦心什么,不就是怕做不好会被人小看,到时候没人进你运堂——我和你讲呀,传到桥头自然直嘛,你既然想要修仙,就是要跳脱凡尘的自在逍遥,好不容易有了道行有了修为,就是要把你能做到什么展现出来呗——且不管能做成什么样子,你们人族不是有句话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无心人。”

  “是只怕有心人。”赵允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放下了手里的书,重重地吸了口气,心里已有了计较。

  次日天朗气清,天高云淡,辰时一刻,清钟长鸣,山门闭,络绎不绝,换上青蓝弟子服的新入门人集聚于正殿前。

  思华府下共计九堂,分管诸事。

  “行”尚武,掌管门派戍卫安宁。

  “数”长于数衍推算,星象占卜,于头脑上要求甚高。

  “闻”则掌管诸首席授课,弟子学习修行成就。

  “雅”要求弟子优雅沉静,管礼仪祭典,往来交际。

  “思”管故书典籍,求弟子心无旁骛,博闻强识。

  “化”则为各类药材种植,古方丹药炼化。

  “习”掌弟子日常琐屑,司天文历法,遵守门派定规。

  “运”则推演寻觅气运,多习阵法接引,以利门派繁盛。

  “心”则是思华府众堂煊赫之首,修习的是读心观色,为人处世,掌一派时间刻度,历代掌门,十之五六,皆出于此。

  而九堂之中,唯有行,数,化,习四堂男弟子数目多于女子,九堂之中,更有五位首席是女子。是以思华府上下,女子总归是压过男子去的。

  以掌门贺霖居中,其余九位首席坐于其下,围演化玉盘坐一圈,女性首座自矜身份,都带着轻薄一层白色面纱。礼服都是白底的绸缎衣裳,以金丝混着银线绣着清简精致的花样,赵允衣上绣着的是疏疏落落的云彩,应着“气运”二字。

  其实今日到场的其实是八位首席,行堂首席仲礼辰乃是六百年前入府,如今思华府除却掌门之外,余他辈分最高,因此他出山云游,不知所去,掌门也无甚在意,指了门下闵柔暂代首席之位,打理堂中事务,故如今她坐于台上,九位之中便只有数堂首席于澈,习堂首席云哲,心堂首席孙谦三位男性。

  青玉台阶下,白玉露台上站着近百人,都是过了初试,半只脚踏入思华府的弟子了,再不比赵允于山下遇见的那样鱼龙混杂,反而灵气清明,清透气息萦绕隐约可见,亦是十分遵守规矩,鸦雀无声。

  九位首座依抽签次序依次而上,做术法演示,既是介绍,亦是招徕门生。这次以心堂为先,赵允抽到了“六”,不前不后,甚不起眼的次序。她握紧了抽到的桧木牌子,手心渗出汗,心下却镇定下来。

  心堂华彩,数堂奇诡,雅堂灿烂,思堂文雅,左不过是曾经见过的,现下唯有她是新的首席,即使不起眼,仍有许多人只冷眼看着她的所作所为。赵允之前,习堂首席是少见的男性首席,便是那四百年前入思华府,极见天资的二位之一。云哲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只凭那张极俊美的容颜,便足以使无数女弟子涌入习堂了。见云哲双手一拢,华光敛去,赵允站起身,朝他颔首见礼,云哲朝她温温和和一笑,赵允站到黑沉沉的玉盘之前,深吸一口气。她将宽大的袖袍挽至手腕,左手上翡翠镯子清光一闪,黑白两团光华缓缓悬浮而起,倏地绞做一团,互相追逐,仿佛混乱了一般。不知何处轻嗤响起,底下竟隐隐传起不屑声响。

  赵允只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开了口,素来低沉,底蕴十足,叫人觉得极可靠的嗓音于整座仙府上空响起:

  “我‘运’堂,司掌气运一脉。所谓气运,和合为上。”

  随着声音,她右手捏起剑诀微微一推,那黑白光华稳住了身形,于空中首尾相连,渐渐转出阴阳相合的八卦图案。

  “天地万物,皆有其气其运。日月华光,山川草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皆生于一。”

  那八卦图案越转越快,忽地一闪,混成了一团混沌。那团混沌十分不安分,仿佛挣脱束缚一般,不时左冲右突,内里有什么隐隐约约的图景飞速变化扭曲着。

  “时气时运,变幻莫测,我以一己之力,愿得上天见怜庇佑,但求顿悟,借万物气运,修仙悟道。”

  一道恍如月光轻柔的明光由玉盘之上折射出来,安抚一样,那团混沌渐渐安静,明晰起来,黑气淡去,现出里头的精细图景来。

  就在众人屏息以待,企图看个清楚之时,她右手剑诀一松,混沌被高高抛向高空,万千黑光炸裂,坠向站满新进弟子的露台。

  “气运之道可为不可强求,得道升天,歧途——不复。”

  掌门已准备起身喝止她,赵允双手一拢,但见那黑光竟一一飞回,于玉盘上飞速旋转,重又拢成一团。她指尖碧光流转,继而散出,映的她浸在了满目的绿意中,碧光如萤火般飞起,星星点点,渗入那团乌黑的光团。

  “我命由我不由天,万望各位善自珍重。若想要握气运于掌中,成就自身——我‘运’堂,恭候各位。”

  赵允的声音始终平静,伴着最后收尾,她微微欠身一礼,袖袍一甩,悠然转身归位。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那乌黑的光团已化作碧绿一团,刹那绿光大盛,于她背后幻化出万顷碧波林海,壮阔至极,一草一木俱是立体,如亲临,纤毫毕现。众人眼前,现出神州大地处处景致:孑露山上,林海无边后,是一眼无际的云梦水泽,秋水长天一色;再一转,现出京城热闹夜市,抬眸便见星夜灿烂;再一转,便是昆仑大雪封山,红霞染就一地绚烂;再一转,漠北高月,泄了满地黄沙流银萧索,一眼月牙泉寂寂流淌;再一转,但见阵阵海浪撞上黑色峻岩,一只白色猛禽尖啸一声,于破碎浪花间,冲上云霄。云浪翻滚散去,现出墨蓝天幕上万千闪烁星辰,星光破碎,收归一处,重化作那飞旋的八卦图,又搅成一团混沌,半空中绽开一轮图案诡谲,相辅相成的玄妙阵法,最终凝成一点莹莹绿光。

  沧海桑田,星辰起落——千年流转,即是如此。

  这样多这样绚烂,这样真实的景致,不过是术法变换,呼吸之间。待赵允于座上坐稳,那抹绿光恰巧敛去,于她周身上一晃,飞入袖中。

  瞧见身边雅堂师姐愕然至极的模样,她微微含笑,谦虚低头,看着悠闲自在,背上早已叫紧张的汗浸透了。

  没有失手……真是,太好了。

  长久静默后,由几声干脆利落的掌声带头,海潮一般的叫好与掌声响起,赵允微微侧头,震惊地发现,云哲长身玉立,正含笑注视着她,缓缓鼓掌。

  她发觉自己的侧脸烧的慌,转过脸来,深吸一口气稳定了心神,意识到脸上佩着面纱,忙回头去想要表示礼貌回笑,云哲已坐下了,不再看她,与思堂首席交谈起来。于她之后的闻堂首席已起身,站到玉盘前,十指一拂,光芒大盛。赵允于袖袍掩盖下扣紧五指,闭上眼睛,悄无声息地露出微笑。

  大概……这样做,能叫让人轻视的运堂,能够在今年多得几分气运眷顾吧……

  九堂展示已过,掌门潇洒起身,做总结欢迎辞,在座其余几位都听得熟悉,不过碍于百年一次的面子,仍是坐直身子,含笑做仔细聆听状,不适时宜地击掌叫好,只苦了阶下弟子,叫山顶炽烈日光,凛冽山风洗礼着,不可谓不辛苦。掌门说的絮絮叨叨,事无巨细,不过这些尚且没有经历后山试炼的年轻子弟,已自视甚高,笃定自己已成了仙府新人,将无往不利,只需三年五载就可一脚踏入仙人境地,又哪里知道这高台上坐着的十个人,虽是容貌与他们无甚差别,可即使年纪最小的那个,也比他们长了一百岁。

  他们如何知道即使做了思华府弟子,或因跟不上修炼进度,资质所限,自请离去,或当了门人,做些清扫杂役的功夫消磨时光的,往往不止七成之数,又哪里有想象中的那样事事顺遂。

  自然,后山试炼与各自堂中的选拔,会慢慢地教会他们这些事情。